乘車趕往阿拉營,一路風光秀美,如在畫中。
雖然我嘴硬,但是也不得不承認,鳳凰之所以成爲旅遊文化名城,確實有獨到之處。和鳳凰古名鳳凰營一樣,阿拉營也是由清朝時期鎮壓苗民的軍營,繁衍而成。它是湘西的西大門,雲貴高原的必經之地,苗漢兩民族聚居地的結合部,算是湘西比較有特色的地帶。
我要找的人並不知曉大號,雜毛小道說諢號叫做地翻天,他讓我叫他天叔。地翻天住在天龍峽附近的一個村子裡,有些偏遠。事出突然,人家未必歡迎我這一個不速之客,也沒有到鎮子裡來接我,我按着天叔給我發的地址,一路尋摸過去,在村頭,一個七八歲的小毛孩子攔住了我,問我是不是陸左。
他穿得整齊,說話的語氣像個小大人,長得像後來網絡傳聞的那位“五道槓”。
我說是,又問這孩子是誰?他沒理我,讓我跟他走就是。我提着些菸酒禮物,跟着他朝村子的深處走去。見他不搭理我,從錢包裡抽出一百塊錢,遞給他,說來得匆忙,沒準備,這一百塊就當是給他的壓歲錢了。他接過來,揣在兜裡,表情緩和了些,也肯說話了。他說叫王永發,王三天是他爹,他是王三天的小兒子。他們家有十五口人,他太爺爺100多歲了,耳不聾眼不花,一口牙齒又白又整齊,一步躥出好幾米。
我跟着他走,一邊套着話。
他家並沒有住在村子裡,穿過村子中間的土路,又翻了幾個小坡,轉過一大片樹林子、竹林子,就看到山坳子那裡有一大場房子,三層樓房,磚木混合結構,一樓外覆潔白的瓷磚,馬頭牆裝飾的鰲頭,鏤花的門窗,小巧別緻,古色古香,有很濃重的民族特色,也氣派——這房子修得有十幾年了,看着卻比村口那幾家鋼筋混凝土的建築,還要好看。
是個有錢人家呢,我心想着。
難怪這小毛孩子接過我這一百塊錢,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顯然也是個見慣了富貴的孩子。
來到房子前的小院,小毛孩衝裡面喊,說嗲嗲,你要接的人我給帶過來了。房門被推開,走出一個瘦小、一臉精明的漢子來。他大概四十多歲,穿着像個鄉幹部,留着兩撮小鬍鬚,臉色白皙,臉頰上有幾顆細碎的麻子,眼睛很靈活,走出來時,那對眼珠子一骨碌,我就感覺自己被他看了個通透。
他走上前來,看了一下我,問你就是陸左啊?
我跟他打招呼,說天叔,我就是蕭克明提過的陸左,初次拜訪,不知您喜歡什麼,隨意買了點兒,聊表敬意。我把禮物給他,這禮物足足花了我好幾千塊錢,他卻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表情冷淡,揮揮手,讓小兒子接了,把東西提到堂屋去。
我靠近了他,聞到一股土腥子的味道,很澀很羶,聞得嘴巴里發苦。
樓上的窗子在動,我能夠感覺到有人在窺探我,很好奇的眼神在朝我掃量着。
地翻天(本名王三天)帶着我來到一間小廳裡,把窗簾拉上,開門見山地對我說,既然是小蕭介紹過來的,那麼也都是行內人了,有什麼事情,就不要彎彎繞繞地轉,也不要藏着掖着了,直接講吧。我能夠聽出不耐煩來,轉念一想,江湖人,都不願意太多人知道自己的具體住處,以免得罪人,禍及家人。我就跟他說起我養了一個小鬼,在召回地魂的時候出了一些岔子,結果這小鬼人格分裂了,一個是我熟悉的靈體,一個是有詭異紅色光芒的妖體……
當我講道朵朵有了十幾斤的重量、以及一絲溫度時,他突然出言打斷了我,說這是不可能的。
什麼是鬼?它其實就是人身故之後,不肯去該去的地方,殘留在世間的魂魄。它是一種脫離肉體獨立存在的思維、或者意識體,是另一種生命的延續,它捉摸不定,但是有法可依,也有具體的、統一的定論。縱觀正典記載的三十七種鬼裡面,沒有一種是我說的這種鬼。
或者說,我養的這個已經不是鬼了。
地翻天讓我把朵朵召喚出來給他看看,我說她被我暫時封印了,出不來,也不受控制。解開封印行不行?不行,如此反覆,受傷害的最終還是朵朵。地翻天搖搖頭,說他知道的召回地魂一事,雖不得法門,但是也跟我描述的完全不同。這個東西,講究的是一個水到渠成、悄無聲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哪裡會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火焰,還燃燒?
這可真的古怪了。
他這一脈,祖上是趕屍的匠人出身,習的是楚巫祝由一派,擅長玩弄僵屍死人,後來火葬盛行,這個行當就開始逐漸衰退下來,糊不了口,機緣巧合之下又偷習了煉鬼的法門子,幾代精研,終於有了如今的氣候,算得上有些造詣,但是傳承並不完整——這是他的說法,我來之前聽雜毛小道跟我談及地翻天,說這位可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高手在民間,他的名號並不響,但是認識他的同行都知道,地翻天可是一個屍丹高手。
何謂屍丹?煉丹術在中國自古有之,分內丹外丹之說。內丹是以天人合一的思想爲指導,以人體爲鼎爐,精氣神爲藥物,而在體內凝練結丹的修行方式。而外丹,則是指自道教創立後,道士從先秦方士手裡繼承來的煉丹遺產,爲製取“長生不死”藥的需要,遂發展爲秘傳的實驗技術。相較於虛無縹緲、無悟性體質就難以把握的內丹而言,外丹的普及性更加的廣泛,甚至還成爲了現代化學的前身。
煉丹的方法和材料有很多種,草藥礦石、奇珍異物……然而也有一些比較出格的材料,比如用下宮血,比如用極穢之物,比如用或者的童男童女……比如以人類的屍體爲材料,結合內丹、外丹的長處,用特殊手法焚燒練就,而成屍丹。
雜毛小道說得隱晦,也不肯說明詳盡之處,但是我也知道面前這個瘦小的中年男子,在對研究死者、靈魂方面的這個領域,是個大拿級的人物。
地翻天摸着我胸口的槐木牌半晌,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眉頭皺成了川字。
在他所擅長的領域,他慣於有着權威的態度,如今瞧不出蹊蹺,心中卻也有些不爽,覺得面子掛不下,白擺了一番高人姿態。他站起來,仔細打量了一下我,皺着眉頭問我這幾天是不是有禍事?我沒隱瞞,說是,昨天晚上碰到了一個像蛇一樣的東西,房東說是水鬼。他點頭,問是不是城西那一塊?我說是,他說他去那裡見過,真是個水鬼,溺水身亡的小孩子,後來附上了一條無目蛇,到處來害人。本來準備捉了它的,可惜蹲守了幾次,都沒見着。他定着眼睛看我,說知道爲什麼水鬼會找我麼?
我搖頭,他讓我伸出雙手來,我張開手,虎口上是藍色的印記,這是一個靛藍的痕跡,像蠟染,扭曲的圖案,像蛇又像龍,居然跟我那天在九轉還魂丹上看到的紅色圖案,有着70%的相似。
他深吸了一口涼氣,搖着頭對我嘆息,說:“你怎麼惹到了這麼厲害兇狠的詛咒?”
我說就這玩意?
他點頭,表情凝重。於是我把年前剿滅矮騾子的事情說與他聽,他聽了直搖頭,說我太年輕——矮騾子是什麼?是最記仇的山林野物,活着尚想着報復人,死了,靈魂厲魄也不會迴歸蒼冥幽府,不肯走,自然會把仇怨附着在這血液凝成的詛咒中。你說的什麼真神,這些我也沒聽過,但是有一點,估計你現在,就是個吸鐵石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會往你身上靠!
難怪了,難怪了,一見你就覺得黑氣濃郁、大凶之相,開始還以爲是養小鬼所致,現在看來,對了。
被詛咒了,這怨力,足足可以抵得上幾十上百人的仇怨呢!
果真是據說能夠溝通靈界的生物。
我的臉垮了下來,沒想到啊沒想到,最初的最初,我不就是想弄頂帽子麼?至於麼?這麼沒完沒了!
我問他,那我怎麼辦?朵朵這事怎麼辦?
地翻天說先別急,到飯點了,先吃飯再說。吃完飯,找老太爺給瞧上一瞧。他口中的老太爺,自然指的是那個歷經風雨、已經100來歲的老人啦。我不知道地翻天的態度爲何變化了,剛剛還愛理不理,這會兒居然留飯了——也許他是出於禮貌。
王家大屋人口多,吃飯也比較熱鬧。除了小兒子王永發之外,地翻天還有三個閨女,以及他兩個弟弟的兒女。地翻天的大閨女嫁人了,二閨女芳齡十七,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長得也漂亮,一談及,居然中南大學的大一學生,果然是了不起,與時俱進。我坐在地翻天旁邊,許是過年,一大桌子菜,有魚有肉,大片的臘肉油光孜孜,我卻沒有胃口,吃了點酸魚,感覺味道並不正。
主要是地翻天和他兩個老弟身上,都有一股難聞的土腥子味。而那鬚髮全白的老爺子身上雖然有用沉香來掩蓋,卻有着一股子揮散不去的死人味。
我不用猜,這家人肯定是團伙型的土夫子。
這一點,從房間裡擺的那些瓷瓶銅器都能夠看到,全明器。難怪他們會住得這麼偏,人不多眼不雜,也只有如此,纔沒有太多的忌諱。
地翻天老爹去世了(想必是折在了墓中——湘西的古墓不多,但個頂個的兇險,而且糉子也多),他爺爺是個貌似得道真人一般的老人,鶴髮童顏,但是吃肉卻比誰都兇,半指長的粉蒸肉,他老人家一口氣吃四條,不帶喘氣的。飯後,地翻天帶着我來到了他爺爺的房間裡,給我引見。
“你是農曆七月十五出生的?”老太爺一見到我,什麼話都沒講,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