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儲冬制醬菜
這個冬天註定充滿了紛爭。
皇帝駕崩,皇后殉亡,京中一片肅殺。喪事未完,二皇子和五皇子便爭了起來,一個是已故前皇后的嫡子,一個是剛剛殉亡的皇后的親兒,都是尊貴人。五皇子拿着遺詔召集朝中大臣,二皇子卻帶兵將皇城的各個城門堵住了,在城中各處派發告示,說遺詔是假的,滿城都亂了。九城兵馬司的人按兵不動,只將京城外圍的各處城門封得死緊,城外大營二十萬甲士也彷彿沒了聲息,五皇子的登基儀式沒能成事,又沒能完全控制宮中,不敢久留,便糾集宮中的一部分太監同着自己的部下攻破了皇城西北角的嘉鹹門跑了出來,一番動作之後,和二皇子帶着各自的私兵在城中火拼起來。
一時間風聲鶴唳。
靠近皇城的十幾個坊先後出現兵亂,分別被兩位皇子的人控制,餘下的各坊,包括東市西市都延長了宵禁的時間,或是將開坊門的時間延後,或是將關閉坊門的時間提前,各家有要出門辦事的俱是趕着坊門開放的時間出去,辦完事便早早的回來。
然而這樣的局面並沒有維持幾天,長期養病的太后突然召見數十位朝中重臣,京城很快沉寂了下來,兩位皇子爭執不下,私下裡的武鬥便轉向了明面上的文鬥,一邊派家眷入宮侍疾,一邊又將視線瞄上了宗親和官員們。
顏家所在的崇賢坊和宋氏所在的永寧坊距離皇城都不算遠,因此住着不少官員,崇賢坊裡甚至還有一座襄王府——只看那襄王府緊閉各門便可見一斑,滿京城都處在緊張不安中,誰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在哪裡爆發出來。
這段時間溫華沒有出過顏府,每日早早的起來,吃些點心便到大嫂俞氏那裡,和俞氏一同去給大太太請安,多數時候都能見着大太太,偶爾一兩次大太太來了興致,便留她們坐一會兒。
男人們有他們的事情,後院的女人們也有她們要忙的。
溫華自從外面傳來不好的消息,就一直很擔心,直到永寧坊那邊傳信過來說家裡在京的各項生意能停的都停了,店鋪關了,值錢的財物都已經藏好,她才稍稍放下心來。自己院子裡那幾個不老實的暫時也沒有什麼作爲,各處都讓自己陪嫁過來的人盯緊了,有個風吹草動她便能很快知道,每日裡總有大把的時間,她不願意只用來繡花和看書,這些事情總能擠出時間來做,如今要緊的是儘快熟悉顏家。
妯娌中,大嫂俞氏和二嫂楊氏是最早向她發出善意的,三嫂有些自視過高,四嫂是個病秧子,五嫂……比自己更像孩子,表面看來,能信任的也只有俞氏和楊氏兩個,雖說都是嫡子,可是衆嫡子繼承產業時,除了長子以外,其他人在排行上優勢並不明顯,若楊氏是個思慮多的,溫華就不得不斟酌斟酌了。
俞氏這邊也有心派些事情給她,一是探探她的深淺,二來也好讓府裡的人多接觸接觸,幾番思量,便安排了個管理小花園的差事給她,這小花園是顏恕的祖母在世時最愛的去處,園中伺候的都是那時候的老人了,旁人輕易管不得,俞氏在這事上也很是愁煩,無奈沒有長輩發話,她也不好隨意裁撤,只好花銀子養着——說是養園子,更多的其實是養着老太太留下的人。
溫華不知根底,不敢貿貿然應下,便道自己對家裡還不熟悉,想跟着嫂嫂們學習學習再上手,她這樣講,是不好直接駁了俞氏的話,給對方也給自己留了幾分體面,俞氏只是笑笑,沒有多說什麼,此事便揭過去了。過了兩天,俞氏又提出來讓她幫着管理醃製醬菜的事。
京城的冬天幾乎看不到新鮮的蔬菜,貧苦人家裡若是能吃上白菜紅薯,就已經算是很豐盛了,很多人家家裡都會在秋天還有蔬菜的時候醃製冬天吃的醬菜,這活兒既要力氣又要技術,因爲要從秋末吃到來年春天,不僅量要足,更要吃起來可口,最好還能花樣翻新,因此每到這時候,家家都會有各種菜蔬和鹹鹽醬料相混合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不論白天黑夜。
因爲之前已經拒絕了一次,這一次就不好再拒絕。
真正做這件事的其實是廚房三管事家的婆子馮家的,溫華去時,馮家的正帶着五六個婆子幹得熱火朝天。
馮家的一見她來,拿帕子擦了擦手,笑容滿面的殷勤上前,“給奶奶請安!哎呦,這樣的腌臢地兒,奶奶怎麼來了?”
溫華笑了笑,“也沒什麼,大奶奶事情多,又想着今年家裡醃菜的事兒,我是個閒的,替大奶奶來看看罷了。”
馮家的早已經聽說了,聞言連忙讓人去搬椅子,溫華也不阻止,看着滿院子曬的菜乾,“今年怎麼樣?”
“回奶奶的話,今年預備的早,多添了兩樣兒,一共十四樣菜蔬,五樣臘肉,又因酸辣鹹味道不一樣,菜蔬又分了三十三味,照着往年的例,每味五十斤。”
溫華暗暗吃驚,每味五十斤,三十三加五,三十八乘以五十,一千九百斤呢,即便吃到明年三月,也是難以消耗掉的。
馮家的不等溫華開口,就笑道,“奶奶是不是覺得太多了?因着咱們府上的醃菜做得好,年年都要往各府上送些,所以這些並不算多。”
溫華也笑了,“原來你手藝這樣好,倒怪不得。這些還要多久?如今到哪一步了?”
馮家的原是個殷勤人,有心在新奶奶面前顯顯手段,便和溫華細細數來,這些菜,有的單獨醃製,有的卻是幾種甚至十幾种放在一起醃製的,鹹辣酸甜各有不同,有的看上去彷彿是一樣的,實際上配方並不相同。
“不知道奶奶愛吃什麼口味的,說起來,滿京城除了醬料鋪子裡的,再沒有比咱們府上更全的了。”
溫華一挑眉,“可有辣的?”
馮家的一愣,“奶奶愛吃口重的?”想了想,道,“咱們臘肉裡也是放了胡椒的,有些辣味……啊,”她轉身疾步走到院子的一角,從一個竹筐中抓了把東西回來,“奶奶看這個,如今南邊兒有人吃這個,賣它的人說能去溼氣,不過咱們京城還是不稀罕這個的,不過當個玩意兒擺着看看熱鬧罷了,奴婢想試着做了,自家嚐了若是能吃再呈給主子。”
這……是辣椒?!
溫華心裡一動,伸手拿起馮家手裡的那把綠中帶紅的辣椒,細細的看了,道,“這就是你說的新添的?看着倒像是家裡的‘看辣椒’?”
見溫華似乎真是個識貨的,馮家的忙道,“奴婢不敢自作主張,新添的是豆子和瓜白,這個是奴婢見着稀罕,所以請人買了些來試做,還是奶奶見識廣,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和咱們京城的‘看辣椒’又有些不同,彷彿是到了南邊兒換了水土,味道也不一樣了。”
溫華見手裡的這幾個還沒有完全曬乾,便問她,“你打算怎麼做?”
馮家的看溫華似乎沒有追究的意思,回答的就小心了些,“奴婢沒做過,想着不外乎鹹的或酸的。”
溫華笑了,“南邊兒溼氣重,所以吃這個好,只是京城又不一樣,這個吃多了容易上火,雖說開胃,卻是不好多吃的。說起來,我原先倒是吃過一回的,彷彿是用醬油、鹽、糖醃的,還加了生薑等物,鹹中帶甜,醬味兒和原本的辣味兒合在一起剛剛好……我也說不好。”
馮家的眼睛一亮,“得虧有奶奶指點!”低頭暗暗琢磨配方。
溫華也不言語,等她想明白了,才道,“要我說,你是常做這個的,原先說的酸的鹹的也都做些,只是……”拈着辣椒,她笑笑,“能不能給我找些籽粒飽滿的?種些在院子裡,也是個看景。”
溫華如願以償的拿到了辣椒種子,又問明瞭馮家的是在哪兒買的,想着等到外面太平些就派人去尋一尋,雖不指着這個掙錢,好歹給自己家裡換換口味。
晚上回到住處,她把領差事的事兒跟顏恕說了。
顏恕道,“家裡的醬菜的確是不錯的,可惜她們不會做你家那樣的醃豆子。”
溫華撲哧一笑,“既是要吃,總不會缺了你的。我剛接手這個,就鬧着要吃新花樣,別人知道了該說我貪嘴了。”
“你要是不貪嘴,一個饅頭也能弄出那麼多花樣兒?”
溫華臉上紅撲撲的,嗔了他一眼,道,“真真小氣,八百年前的事情也能記得這般清楚。”
顏恕哈哈一笑,伸手用沾了石青顏料的筆尖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溫華手一抹,有些惱了,順手抓了桌上的一隻黃花梨的三頭如意起身去追打他,顏恕笑嘻嘻躲了幾躲,將如意搶了過來,逗弄了她一會兒,溫華惱了,扭身坐回桌邊喝茶,不理他了。
顏恕笑眯眯上前,“這就生氣啦?真真小氣,八百年前的事情也能記得這般清楚。”
“呸!還不知是誰小心眼兒呢。”溫華拿起帕子往他臉上一丟,扭過身去,與他相處的時間長了,也就沒心思裝那小女人了。
顏恕拿下帕子塞進自個兒袖袋裡,靠上去搭着她的肩,笑意不減,“不過和你說笑兩句,就真生氣了?”
“哼!”
在外間等着伺候的千冬和妙妙忍不住掩脣而笑。
顏恕悄悄看看外面,壓低了聲音,“我的好六奶奶,我給你賠不是了還不成?彆氣啦,還是笑着好看。”
聽他這般說話,溫華想笑,又忍住了,“六爺不必打趣我,我是什麼牌面上的人物,也值得六爺這般?”
顏恕一聽,當即變了臉色,“這話怎麼說的?”臉一沉,當即高聲叫人進來回話。
千冬和妙妙面面相覷,剛纔還熱鬧着,這會兒怎麼了?二人忙進去回話。
顏恕繃着臉,“今兒有誰來了?可曾有人說了什麼?”
溫華一聽,知他是誤會了,趕緊揮手讓二人下去,柔聲道,“你急什麼?何曾說了什麼?總氣我的不是你麼?這會兒又鬧什麼?”
顏恕仍是不太放心,但對溫華能轉回來相勸還是很受用的,“真有人說什麼,你也不必怕,你不好出面的,我去。”
“知道了,快坐下吧——”溫華按着他坐下了,嗔道,“你再這麼着嚷嚷,讓別人知道了該說我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