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下1 )

洪武十三年春,燕王引大軍北伐,高麗拒王於奔狼原,縛徐達舊部列於陣前。燕王退避三舍。

人類也許是世間最殘忍的動物,最先進、最卑鄙的手段都用在自相殘殺上。歷史上不過了了幾句,每一個字卻透滿殷紅。奔狼原,這個名不見聞於中原的荒野,命中註定要見證這流血漂杵的一幕。它不能也無法選擇,如同當年的牧野,鉅鹿。只能用自己的黑土地埋葬死者,在來年春天開出滿山遍野的斷腸草。搖曳的春風中,訴說一個個哀婉或悲壯的故事。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第一天相遇,燕王率大軍不戰而退。

第二天、第三天,未等高麗人發動,震北軍就退了。沿途,將所有收集到的木料全部帶走。留給崔浩霧水滿頭。

第四天,震北軍在一無名緩坡上紮營,不再退讓,與高麗軍南北對峙。崔浩命前部壓俘虜試探來攻,震北軍在鐵絲網後瞄準高麗人開火,高麗人無法突破重重鐵絲網,丟下幾百具屍體狼狽後退,震北軍趁機救回了一批戰俘。

此後,戰爭成膠着狀態。震北軍顧及自己同胞安全,不能全力進攻,高麗人亦無法突破震北軍防線。高麗老帥崔浩一籌莫展。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那堅硬的鐵塊,要花費多少力氣,才能打成鐵絲。而震北軍此次紮營用的鐵絲網,如果是手打的話,估計高麗舉國的鐵匠一年也生產不出這許。他不知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找出一個突破障礙的辦法。而明軍將領的指揮能力,在戰鬥中明顯提高,一日好上一日。

第七日夜,高麗大將樸哲元領軍劫營,不小心碰響了震北軍鐵絲網上暗中掛下的鑾鈴,“叮叮噹噹”鈴聲大作,巡夜將士在玻璃燈罩的牛油大蜡和特製煙花的照明下,漸次攢射,殺敵三千。

第八日晨,朱棣遣俘虜奉樸哲元頭還於高麗。名玻璃燈罩的大蜡爲探照燈,特製煙花爲照明彈,賞造燈者白銀一千。探照燈,乃巧匠劉威所設計,聚數支牛油大蜡於大玻璃燈罩內,三面環以銅鏡,只留一面透光。透光側,百步之內明如白晝。

第八日夜,高麗大營反被震北軍所劫。大明騎步兵師長王浩領一團人馬趁夜來襲,不入高麗營寨,圍着大營開槍。崔浩不知明軍虛實,下令各營嚴守。王浩命人四下用擲彈筒投擲手雷,焚數十帳。

第十日,金山阿里海不顧脫古思帖木兒嚴禁出兵之命,率納哈出舊部七萬渡遼河。在震北軍大營東五里下寨。有先前懷柔之役被俘,後因傷被放回的蒙古人在軍中盛傳大明火炮之威,諸軍躊躇不敢前,作壁上觀。

第十一日,負責外出劫明軍糧道的高麗萬夫長李忠與震北軍後勤旅遭遇,旅長鐵鷹以鐵鏈結輜重車爲城,士卒在“城”內分批放排槍。又以手雷密集投擲,驚高麗戰馬。雙方激戰至日落,高麗軍漸疲,有遼東馬賊蘇策宇前來助戰,叫囂吶喊,現於高麗人身後。高麗軍腹背受敵,潰。鐵鷹命部下追殺二十餘里,獲馬匹輜重無數。李忠僅帶百餘騎逃回。崔浩大怒,斬之。

蘇策宇,字子行。乃徐達舊部,最早是個不起眼的馬倌。洪武初,徐達北伐兵敗,子行與二十餘人於亂軍中逃得性命。南歸路斷,流落草原之上,成爲馬賊,劫掠爲生,縱橫於東蒙及遼東。後徐達殘部陸續來投,漸漸成爲遼東第一馬賊。子行善於養馬、相馬,精通騎射。曾於十日內率衆連劫蒙古貴族四十餘家,威震草原,一時間蒙古貴族之間賭咒盟誓皆以蘇某之名。去年,斥候團長王飛雨喬裝入遼,追尋多日,終於如願,傳以燕王之繳。策宇接信,曰:“苦盼多年,終得此日,天不負我”,一軍皆慟。

鐵鷹約蘇策宇同歸燕王帳下,策宇婉拒,言將送大禮一份給燕王。鐵鷹不能勉強,以燕王之名,贈策宇手雷五百,並教其使用之法。

第十三日,北遼女直諸部(女真、錫伯、達斡爾、赫哲、鄂倫春、鄂溫克、克爾克孜等),率衆十餘萬來援高麗,渡遼河,立寨於震北軍西。三路大軍互爲犄角,只留南歸一路給朱棣。

第十四日,營外的硝煙還未散,崔浩命親兵叫來自己的兒子崔駿哲,將一封書信交給他,命他帶親兵護衛歸國。“把這封信交給你的叔叔,無論遼東之戰結果如何,你不要再回來了”。這一瞬間,崔駿哲發現自己的父親在幾日內,突然蒼老。

“父親大人,我們不是有二十萬人馬嗎,眼前不過是小小的挫折,您何必嘆氣”。

“你不用管了,此戰很快就將結束。遼東不再是原來的遼東。告訴你的叔叔,如果此戰失敗,在沒有造出和明朝一樣的火器之前,不要輕言復仇二字。”

“父親……”。

“去吧,別再回來了,高麗纔是我們的家。告訴你的父親提防李氏父子,我們崔家雖是世代忠良,聖眷正隆,但難免小人忌妒。”

“父親……。”崔駿哲鼻子忽地一酸,他不明白,爲什麼如此優勢佔盡情況下,父親言談中竟要和自己做生死之別。

“去吧,別問太多了,取勝後,我自然回班師回故國”。崔浩不多說了,擺擺手讓兒子退下。身爲一軍主帥,他永不能言敗,但是,他心中卻明瞭,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已經就輸掉了,雙方國力本來就不在一個等級上,自己只是存着幾分僥倖之心,盡一各武夫之責而已。

掀開帳篷向遠方望去,越來越低的藍天幾乎伸手就可以摸到。荒原上,沒有被馬蹄踐踏過的土地上青草已經近一寸多高,縱使硝煙再瀰漫,也掩蓋不住那股淡淡的草香,高麗不產好馬,而這裡馬匹遍地,高麗立國以來,幾乎都沒有擁過這麼多鐵騎。“如果再有十年,不,五年足以,這塊土地將永遠打上高麗人的印記。這麼平整,這麼肥沃。比起故國多山而貧瘠的土地,這裡簡直就是天府之國,可惜,時不我待啊。”他默默地想。

這次,本來以爲明軍人馬少,自己可以憑人數優勢,把這支明軍殲滅在荒原上。這樣,雖然論國力,高麗遠不及大明,但至少三、五年內,明軍不敢再出關外。等自己整合了遼北各部,再聯合蒙古,足以和大明成鼎足之勢。可惜,可惜,崔浩不住地搖頭。眼前自己聯合的這二十萬大軍,表面上困住了明軍,實際上,卻……。

“我上當了”,想到這,崔浩猛然驚醒。從頭到尾,這就是一個圈套。三萬多人,不進,不退,等着敵人集結,這着,真絕。他苦笑,自己等於把分散在遼東,遼北的各股勢力全部喊了來,交到了震北軍陣前,倒省了震北軍以後四處征討的麻煩,這個當,上大了。

眼前正是草原上青黃不接之際,蒙古人和女直諸部既然來了,高麗軍就必需給他們提供補給,這二十萬人馬的消耗,就憑存在遼陽那點兒糧食,不出兩個月,就會告盺.這時候是牲畜最瘦的時候,草原各部族都在鬧糧荒,誰還有實力援助自己。日久,自己的軍隊必然因缺糧而潰,重蹈當年徐達覆轍,只是雙方角色變換了一下。

夠狠,他肚子裡罵了一聲,叫來親兵,傳令:“把李將軍的人頭取下來,和身體縫在一起,厚葬”。親兵領命去了。

“時也,勢也,運也,非戰之罪。李忠,你別怨我,你還有葬身之地,這二十萬人,恐怕都要做孤魂野鬼”。現在,崔浩手裡只剩下最後一張牌,就是明軍俘虜,正是因爲有了這批俘虜,震北軍那不知能打多遠的火炮,才從來沒落在高麗人頭上。相隔五里紮營,誰也不知道,五里是不是一個安全距離。白天,崔浩第一次見到了蒙古人口中謠傳的,大明火炮不可思議的威力。在那時,憑藉一個老將的經驗,他清醒地認識到,此時勝負已分,自己老了,戰爭的方式已經變了。主題不再是白刃相接,代之的是火槍,大炮之間的對話。既然這些日子的對峙是一個圈套,那,一直鼓舞人心的安東守軍大捷,是不是一個更大的陰謀,他不敢再往下想,眼前最大的希望,寄託在五月的春雨上。各路人馬能堅持到五月就有反敗爲勝的機會,五月,關外的雨季來臨,連綿不斷的春雨,能讓明軍的火器失靈。可即使糧草供得上,各路人馬能堅持到嗎?

那羣蒙古人已經不配做成吉思汗的子孫,可女直諸部的鮮血…,崔浩眼前,白天女直諸部慘烈的一幕,一一浮現。

。晨,女直諸部用罷戰飯,在瓜爾佳,火查兒等勇士的帶領下,進行了開戰以來,最猛烈的進攻。豐年,逐水草而居,荒年,則四處掠食。有力者生,最強者王,弱者死,這是馬背上男兒的宿命。死於戰陣之上,是女直男兒的榮耀。

就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女直諸部武士向震北軍大營發動了一次又一次的衝鋒。臉上塗着牲畜的血,手中揮舞着巨劍,武士們一個個呼喝向前,如潮水般。

碰,一聲巨響,武士們丟下無數屍體,如浪花般退回。血,在地上飛濺成河。憤怒的子彈追逐着面前的每一條生命。伴着戰鼓的節奏,震北軍的火槍聲清脆而整齊,每次齊射,都有整整一片的女直勇士倒下。平素的訓練,使震北軍士兵不敢閉上眼睛,不能嘔吐,儘管射擊者自己都不願目睹這血腥,還是機械地射擊,裝彈,射擊。女直人,如同田地裡被割的麥子一樣倒下,只是今天揮舞鐮刀的,是十八層地獄裡出來的惡鬼。

退出足足二里之遙,背後再沒有子彈追來,女直人停住了腳步。帶隊者儘量聚攏起自己的部下。再次結陣,不甘心,武士的怒吼和戰馬嘶鳴混成一團。就在這時,沉寂了多日的震北軍火炮開始了第一次發言,相隔數裡,崔浩都感到整個大地微微震動了一下。

伴着轟鳴與尖嘯,天空忽地一暗,無數枚,鋪天蓋地,炮彈落入了聚攏在一起的女直人當中,落地之處,已不是人間,地獄之火熊熊燃燒,斷臂,殘肢,馬的屍體,人的頭顱,在空中飛舞,盤旋。

只是一次三排連射,據震北軍陣地二里之處,一條橫向千百餘步,縱向十餘步的土地上,頃刻間就沒有了活物。無數大坑呈現在哪裡,坑裡,黑色的泥土與紅色的血凝成的泥巴散發着熱汽,如魔鬼吞噬着生命的大口。譁,被打愣了的女直人只要還活着,無不選擇了後逃,突如其來的閻羅面前,沒人能保住尊嚴。

炮聲過後,荒原恢復了沉寂。硝煙散處,可清晰地聽見傷者的哀鳴,可清晰地看見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就在片刻前,他們還在大聲地呼喊。

低沉的號角從女直營中響起,在荒原上哽咽如歌。半個時辰後,女直諸部又整理好隊伍,繼續,走向他們同伴們的血染之地。這次,他們的馬隊分散開,排成縱列,期望火炮打來,只能打倒少數幾人,其餘的人可是趁火炮的間歇,衝上陣地,爲死去的同伴復仇。

他們如願了,明軍稀稀落落打了幾炮後,發現效果不明顯,就停止了炮擊。女直人一聲吶喊,不再吝嗇馬力,拼命的衝上前。

戰馬嘶鳴着,極不情願,但無法違背主人的意志衝向死亡。鐵絲網,無情地擋住戰馬的腳步。只是一盤旋,一瞬間的停頓,已是生於死的交界。火槍,準確地響起,打進肉體,發出噗噗的聲音,勇士從馬背上落下,馬落荒而逃。後邊的勇士捨命衝上,不過是重複前者的命運。

蹬裡藏身,在付出了無數條生命爲代價後,終於有人學乖了。藏於馬肚下衝到近前,挺直身子,奮力向鐵絲網砍去,以一個生命爲代價造成一個豁口。後面,有同伴策馬從豁口一躍而過,落下,馬倒,人被摔下,被子彈打成篩子。第二道鐵絲網下,無數鐵絲貼地縱橫成絆馬扣。衝過第一道鐵絲網的武士只比同伴多前進了五米不到,死不瞑目。

“射馬”,王浩大喝一聲,明軍迅速調整火槍射擊角度,子彈構成的火網,先把馬射倒,再奪走落在地上的武士之生命。

女直人引以爲榮的騎射功夫,此刻完全失去了用途。偶而有騎手把弓箭射入明軍陣內,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何況是精心打造的鎧甲。漸漸地,火槍兵熟悉了自己,也熟悉了敵人,開槍越來越狠,把女直人壓到了百步之外。百步之內,屍體一個個幾乎摞了起來。

一邊倒的屠殺進行了兩個時辰,再付出了無數條生命後,女直人紅着眼退下。只休息片刻,又從大寨中衝出一隊隊成縱列的步兵,舉着大盾,護着弓箭手,緩緩向前。在他們身後,薩滿搖着鈴鐺,爲死者招魂,期待死者的鬼魂保佑生者取得最後的勝利。

這次,是女直武士最成功的一次進攻,一度攻入第一重鐵絲網,但雙方實力上的差距,不是勇氣可以彌補。女直弓箭射程不如火槍,盾牌經幾次射擊,紛紛碎裂。暴露出來的人,就成了對手的靶子。付出了無數生命走到弓箭射程之內,剩下的弓箭手已經無法組織起一次像樣的齊射。亂紛紛的弓箭打在明軍的頭盔上,如同搔癢癢般,連較深的痕跡都留不下。偶爾有人中彩,弓箭落在火槍手沒有防禦的手臂上,明軍隊伍中,立刻有人把傷者換下,送到醫護營帳篷中,帳篷內,軍醫鎮耀與陳士泰一個負責解毒,一個負責處理傷口,在女護士的協助下,有條不紊。而換上的火槍手終於等到了殺敵之機會,格外珍惜。

整個白天,女直人用血和生命試驗着攻破明軍大營的方法,渾不畏死。直到太陽再也看不下去這人間慘劇,躲入西山。本來同意從另一側發起進攻的蒙古人沒靠近明軍大營一步,派人瞭望了一會,慌不急待地把營盤又後撤了三裡。高麗人無奈,北面組織了幾次進攻,結果不比女直人理想,明軍先是把高麗人打退,趁其第二次進攻沒有發動之機,打開一條通路,把自己的被俘虜同胞接進了大營。據混在其中的探子拼死送出的消息,俘虜進寨後就受到款待,好吃好喝,單獨安排營寨休息。同一營的弟兄互相組合之後,很快大部分高麗探子就被抓出來砍掉。

當夜幕再次籠罩奔狼原時,三萬多具屍體橫在了明軍大營外,女直大營中,薩滿們忙碌着,用草藥與巫術治療傷者。有人提議趁夜色把死去的同伴遺體搶回,被族長們含淚制止,今天,女直已經犧牲了流了太多的血,不能再浪費生命。女直人恨,比起漢人戰士的兇狠,他們更恨蒙古人的背信棄義,高麗人的軟弱。

是夜,各部族長老聚集在中軍大帳,躊躇,爭論,誰也看不到取勝之機。就在這當口,巡營兵士恨恨上報,有明使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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