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過去才幾天,北新關近日纔開始放行,杭州府那樁公案的具體經過尚未傳到徽州來,可葉鈞耀先是聽小北添油加醋說了一番北新關見聞,葉明月又描述了一番杭州氣象以及城內紛雜人言,如今汪孚林親自送上了門來,他自然少不得追根究底。問明白那番經過之後,他在久久的沉默後,就對凃淵表示了一番高山仰止的敬仰,囉囉嗦嗦又說了一大堆話,差點耽誤了汪孚林回去吃晚飯。等到親自送人出書房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
“現在朝堂也好,地方也好,諸公全都是以權謀爲表裡,全然忘了聖人教誨,真是越想越喪氣!”
汪孚林對此深表同意,嘴上卻沒有接話茬,行過禮後便悄然告退。他把葉大炮的話帶了回去告訴金寶和秋楓,兩個小傢伙全都是又感動又振奮,無不發狠要在府試上有所斬獲,吃過晚飯便雙雙回房去秉燭苦讀了,這份勤奮直叫汪孚林大爲汗顏。於是,他也顧不上這會兒已經到了夜禁時分,腰裡別上一把劍,就悄悄出了門,沿縣后街直接去了毗鄰程乃軒家中的馬家客棧。
楊文才等二十多號人這次跟回來,暫時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所以起頭就由霍正安置在這裡。
儘管已經大晚上了,但馬家客棧門前還掛着大大的氣死風燈,門板下了大半,只留着兩塊門板,彷彿是隨時招攬客人投宿,但其實原因並非如此。本來掌櫃的怎也不至於如此託大,畢竟徽州民風不錯,可也不是沒有強盜的,問題是此次引人住店的是戚家軍老卒霍正。住店的客人又是一個個五大三粗膀大腰圓,從前日晚上住進來包圓所有房間,送一日三餐的時候夥計都是戰戰兢兢的,盡看這夥子人吆五喝六秀肌肉了。
所以,人家吩咐說留個門,以防晚上有人拜訪,掌櫃也只好聽着。反正房錢是汪小官人掏,總不至於抵賴!
只不過,這會兒聽到樓上還在吵吵嚷嚷什麼,提心吊膽的掌櫃唉聲嘆氣。可就在這時候,他眼角餘光瞥見一條人影進了門,腰間竟還是佩着兵器。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他下意識地想要往櫃檯底下鑽,等看清楚對方形貌,這才如釋重負,趕緊訕訕地迎上前道:“小官人怎的大晚上還過來?”
“前天忙着我家金寶和秋楓應考,結果醉過去睡了一天一夜,今天又只顧着關注發案。我丟在你這兒的人都險些要忘了。”說到這裡。汪孚林便提高了聲音說,“樓上的諸位。沒睡下就應個聲!”
他這話音剛落,樓上一間屋子就嘎吱一聲開了門。隨着有人探出頭來,立刻就是一陣大呼小叫。不消一會兒,一二十個漢子便魚貫下了樓來。和平日上上下下能把樓梯都踩壞的沉重腳步相比,這會兒衆人的腳步無不比貓兒還輕。等下來之後,鍾南風之後被人公推爲首的楊文才就賠笑躬身行禮道:“小官人來了。有什麼話讓人捎過來就行,怎敢讓小官人大晚上跑這一趟?”
雖說剛到徽州總共才兩天,但楊文才因爲碼頭上霍正那番話以及所見所聞,住到馬家客棧之後就讓人到外頭好好打聽了一番汪孚林的事蹟——於是,汪災星以及汪財神這兩大光輝戰績,他們就全都摸清楚了。往日他們在杭州再橫,可湖墅十幾家打行裡頭,他們勉強也就能排到個六七位,上頭還有官商兩條路上背景深厚的,而徽州雖不比杭州富庶,可徽商的豪富卻是天下聞名,杭州頭面人物裡頭就有好幾個徽商,他們卻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這麼年少就能夠在徽州一府六縣幹掉了那麼多有名人物的汪孚林,豈不是比他們見識到的那一面還要厲害?
看出這些昔日靠拳頭吃飯的亡命之徒心存敬畏,汪孚林臉上笑意就更深了。他瞥了一眼那邊張頭探腦的掌櫃和夥計,依舊笑吟吟地說道:“你們剛剛到徽州,這兩天也應該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你們跟我去見見從前戚家軍的戚百戶,然後去漁梁鎮徽州米業行會的總倉看看。杭州那邊的情形你們是知道的,既然險些把天捅破了一個窟窿,立馬在那邊打出旗號,實在有點困難,所以委屈你們一下,先從徽州開始。”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可如果汪孚林光是一貫好聲好氣,好吃好喝的盡着他們,這些人自然難免生出驕恣之心來,可汪孚林的名聲手段再加上本來他們這些人最擅長的武藝,無一不具備,這樣一個東家自然誰也不敢怠慢。此刻聽到明天還要見戚家軍的戚百戶,衆人更是凜然答應,等汪孚林略逗留一會就離開之後,這麼一大羣人方纔重新上樓。這一回,那腳步聲竟不約而同,仍然是輕輕的。
直到這時候,掌櫃方纔輕輕舒了一口氣,暗想汪小官人真是絕了,本地人能震懾得住不奇怪,竟然能把這幫子杭州來的兇人管得服服帖帖,不愧其名!
由於戚家軍強大的震懾力,尤其是北新關之亂中,最後收尾的就是這樣區區百人,所以楊文才等人跟着汪孚林前往戚良等人的住所時,那是存着十萬分敬畏的。可是,當發現老宅中那些老卒有種花養草的,有和妻兒安享生活的,也有在徽州又或者歙縣各種修路修橋等各種公益活動裡頭擔了一份名義的,總之,依舊好勇鬥狠靠拳腳吃飯的人很少,他們不禁都有一種大材小用的感覺。
可是,等來到修建了一大半的漁梁鎮那座總倉,看到霍正和另外幾個老卒正在訓練十來個總倉守衛,竟是拿着削尖的竹竿練習軍陣,一衆人方纔覺得頭皮發麻。他們平時在湖墅打架,多數就是用的哨棒又或者朴刀,這是因爲打和砍看上去嚇人,可扎刺這兩種卻不止是見血,而是要人命的!如果湖墅的打行天天要人命,官府早就來一趟徹徹底底的清洗了。於是,楊文才不免滿心敬畏地向汪孚林問道:“小官人,這總倉守衛這麼練,會不會太狠了?”
“當然不會,他們是白天黑夜都在裡頭守着的,又不是在外頭爭強鬥狠。如果在自己的地面上還能碰到外人,當然就是盜賊,對付那種貨色,當然要穩準狠才行。”汪孚林說到這裡,眼皮也不眨一下地把黑鍋直接套到戚良頭上,“這是戚百戶的主意,民間不能隨便藏兵,這樣又不違禁令,又能夠有足夠的震懾,我最希望等到糧食滿倉之後,能有一兩個不長眼睛的盜賊來,戳死兩個,也就沒人敢再打主意了。”
說到這裡,汪孚林見楊文才面色一僵,就繼續說:“漁梁鎮這座總倉就快差不多了,你們商量一下,分出六個人看護。至於其他人,我回頭在嚴州府建德縣,還要吃下幾家堆棧,到時候應該也需要人。這都是護院的活計,至於保人鏢,還要看蘇夫人抵達寧波府後的情況,只要她這來回路上平安無事,鏢局的牌子也就打出去了,日後便可以多接一些護送之類的事。要知道,徽商豪富,出入各地,就是家僕有時候也難免不可靠。反倒是鏢局只要有門面鋪子,有信譽,萬一出事能夠找得到人,只要經營得當,你們就能昂首闊步走在太陽底下。但首先,你們還得勤練武藝,此事戚百戶會派人指點你們。”
能夠從混跡街頭的打行,洗白走正路,楊文才等人都是願意的,這纔會跟着汪孚林到徽州來避風頭。此刻汪孚林描述瞭如此美好的前景,甚至連提高身手這種旁人定會忽視的小問題也給考慮進去了,每個人都覺得興高采烈。因此,當汪孚林努努嘴,示意他們可以過去體驗一下,耍弄竹竿和耍弄朴刀哨棒有什麼不同,他們全都圍上去請教起了霍正。這時候,汪孚林方纔悄然而退,去了最是繁忙的漁梁鎮碼頭。
在這裡,他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景象,那就是四五條糧船的抵達!
隨便找了個碼頭上做事的監工問了兩句,得知糧船正是今天到的,想來應該和吳興才和張興哲這兩個休寧糧商的奔走,以及自己此前一口氣吃下三船糧食不無關係。只看那兩位現如今都還沒回來,就知道接下來一段時間之內,只怕會有連綿不斷的糧船從杭州來到徽州。
之前各地大米集中運到了杭州,糧價大跌,他走的時候就有傳言說,現如今杭州各大糧商囤積的糧食足有六十萬石,至少夠吃兩個月!既然賣不掉,更賣不出價錢,只要一聽說徽州最近缺糧,幾個一向只在城裡坐地買米賣米的坐商還眼巴巴去了杭州收米,怎會沒有人聞風而來?
汪孚林看着那一條條糧船,最終轉過身來,大步回到總倉門口,牽過馬便上了馬背,心滿意足地策馬回城。
就在這時候,一條船徐徐靠岸,還沒來得及完全停穩,上頭一個人就倏然跳了下來,嘴裡大聲嚷嚷道:“杭州竟然有暴民作亂,佔了北新關!”
汪孚林驟然聽得此言,嚇了一跳,差點沒從馬上掉下來。北新關這纔剛剛被佔過一次,怎麼又來了?好在那跳下船的人接下來又嚷嚷道:“結果杭州知府凃府尊不顧危險,親自到北新關裡頭去說降招撫,有膽同行的人竟然是咱們歙縣汪小官人!”
那一瞬間,汪孚林只覺得四面八方一大堆目光往自己投來,那萬衆矚目的滋味他又不是第一次領受,當即趕緊一甩繮繩,快馬疾馳了回去。
要夸人的話,請在我背後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