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花魁大會並未照着預想進行,又或者說,從那些機坊的東家竟然開始爲了一個喬翠翠大動干戈,由此惹出了呂光午出手,汪孚林競價之後,一切就完全偏離了軌道,因此,邵芳一大早回來之後,便顧不上連夜困頓,又去見了那些和花魁大會相關的人士。畢竟,呂光午和牛四的帖子是他出面弄來的,席位也是他安排的,他還得對人解釋緣何藏着掖着汪孚林的真實身份,反正善後事宜很不少。
儘管他因爲助高拱復相而黑白兩道通吃,但大喇喇坐在家中凡事差人去做,則很容易造成別人不快,所以他寧可親自出面。
然而,當邵芳疲憊地回到家中時,面對的卻是一個讓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什麼?汪孚林竟然邀了姑爺,兩人一同出門去了?”邵芳見管家訥訥點頭,他不由得怒喝道,“你這是什麼腦子,他要見姑爺就讓他輕易見到了?”
管家被邵芳罵得耷拉了腦袋,心裡卻暗自埋怨,腿長在沈姑爺身上,他又能怎樣?汪孚林是家裡的客人,要見姑爺難道還能攔着不讓?
見人不說話,邵芳頓時也沒了訓斥的興致,乾脆撂下人徑直回房。然而,一想到汪孚林單獨和沈應奎在一起,他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少不得又叫了今日跟隨出門的阿旺和阿纔過來,吩咐他們兩人出去找人。等人一走,他便頹然坐下,揉着眉心煩惱不已。
第一次和汪孚林交手,他是無心對有心,因此計謀敗露大敗虧輸;第二次他是隱身幕後煽動羣盜,結果竟然被那小子和葉鈞耀聯手將人一網打盡;第三次他依託於高敏正。可最後竟然還是輸了!
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的敗北他心中約莫有數,可中間那次汪孚林是如何在那樣危險的境地下扭轉乾坤的,他至今不得而知。
“沈郎啊沈郎。你明明是一條筋的性子,爲什麼就不知道離那小子遠一些?”
邵芳長嘆一口氣。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因爲連日奔波,心事又重,他竟是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朦朧之中,他竟是夢到了高拱在自己面前意氣風發地說着如何反貪腐,如何革除無能的官吏,如何控制宮中那些內宦權力過大,如何改革不符合如今情況的法規政令……可就在他沉浸在高拱的絕大魄力中時。面前的人卻陡然之間籠罩在一片血光之中。他就只見一把長劍從高拱後背刺入,透胸而出,那劍尖上糊滿了鮮血。
可即便在這種時候,極其詭異的是,高拱竟然依舊在笑容滿面,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元輔……元翁……高閣老!”
連續變換了三個稱呼,邵芳陡然之間驚醒了過來,這才發現自己是在自家書房,面前也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他情不自禁地擡手擦了擦額頭。卻發現手上油膩膩的全都是汗。
“竟然是噩夢……我多少年沒做過噩夢了?”
邵芳正喃喃自語,冷不防書房大門猛地被人一把推開,緊跟着大步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派人出去找的女婿沈應奎!見其是一個人回來,顯然阿才和阿旺並沒有找到人,他不禁沉下臉問道:“我都和你說過了,與人交往要謹慎些,你爲什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和汪孚林一塊出去了?”
沈應奎沒有答話,而是盯着邵芳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直截了當地問道:“岳父這次是帶着汪孚林從歙縣回丹陽的?”
此話一出,邵芳那張臉登時僵住了。他雙手緊緊按在桌子上。一字一句地問道:“他都對你說了什麼?”
“全都說了,從漢陽府漢口鎮。一直到徽州府歙縣。”沈應奎一面說,一面死死盯着邵芳的眼睛。他和邵芳是多年翁婿。此刻一見其平靜的表情,寒光畢露的眼神,他就知道接下來恐怕不必求證了。他垂下眼瞼,沉默良久,這才深深一揖道,“岳父大人,我一直很敬重你,尤其感激你對我的栽培和關切。然則,人生在世不止是功名二字,還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恕我無法苟同岳父的做法。晴娘身體弱,孩子也尚小,我先回常州了!”
儘管沈應奎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恭恭敬敬,可邵芳卻從裡頭聽出了深深的不祥意味。眼見人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他忍不住拍案而起。
“你站住!難道就因爲外人之詞,你便要與我割袍斷義不成?”
“晴娘乃岳父骨血,我也是岳父的女婿,割袍斷義四個字自是不敢。”沈應奎仍舊沒有回頭,而是側身又微微彎了彎腰,低聲說道,“我只希望日後能告訴阿儀,他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而不是浸淫於詭譎陰謀之輩。岳父,您收手吧,朝中誰當權,又與我等何干?”
見沈應奎就這樣毅然決然地離去,邵芳忍不住一屁股跌坐了下來,臉上又是懊惱,又是痛恨。最終,他咬牙切齒地迸出了五個字:“汪孚林,你好!”
汪孚林是跟着沈應奎前後腳回來的。他之前就和這位邵家女婿一塊出的門,別的一個人都沒帶,他知道沈應奎一回來必定會去找邵芳,到時候他還在外頭遊蕩,這純粹是給暴怒的邵芳當靶子。所以,回到客院之後,聽說小北已經起來了,他立刻拖上人直接來到了呂光午房裡,心裡打的只有一個主意。
如果邵芳真的不管不顧殺過來,好歹還有新昌呂公子罩着他不是?
小北卻不知道汪孚林的念頭,聽嚴媽媽說他中午和沈應奎一塊出去吃全魚宴了,竟然丟下她和呂光午,少不得就惱火地說道:“大吃貨,你去吃好東西不帶我也就算了,竟然連呂叔叔都不叫上一聲,太不講義氣了,也不想想當初誰救的你!”
呂光午哪會在意這個,見汪孚林一個勁打哈哈迴避話題。他不禁有些奇怪。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外間傳來了一聲大喝:“汪孚林,你給我出來!”
“是邵芳!”
小北聽出這聲音中滿是怒氣。立刻疑惑地去看汪孚林。果然,就只見他撓了撓頭。顯然承認事情是因自己而起。她當即恍然大悟,指着汪孚林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怪不得你一回來就拖着我見呂叔叔,我還以爲你有什麼話要和我們說,敢情是你闖禍了,要找呂叔叔替你兜底!”
話音剛落,就只聽外頭的邵芳冷冷說道:“你不出來是不是?那我就進來了!”
小北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只見汪孚林一步躍了過來,一把拉住她就閃到了呂光午身後。面對這一幕。小北自然瞠目結舌。哭笑不得的呂光午看到邵芳氣沖沖進了屋子,哪怕不明所以,卻只能擋在前頭:“邵大俠找孚林有事?”
“汪孚林,你到底想幹什麼?”邵芳此刻眼裡根本就沒有呂光午以及其他人,那擇人而噬的目光只死死盯着汪孚林,“你竟敢在沈應奎面前出言離間我們翁婿二人,你真以爲我不敢拿你怎樣?”
這下子,呂光午登時一愣,小北則大吃一驚。她對沈應奎的印象也很不錯,此刻登時有些不太贊同。可看到汪孚林那招牌的笑臉,她不由得心中一動,福至心靈地脫口而出道:“難不成你把之前被挾持的事情告訴沈公子了?”
“敢做就敢當。邵大俠你說是不是?”見邵芳一臉彷彿要把自己吞下去的樣子,汪孚林卻沒事人似的繼續說道,“我看得出你們翁婿感情很不錯,而沈公子更是個重情義,有擔待的男子漢大丈夫,聽說還是府學生,怎麼也是前途無量。可光是我知道邵大俠你乾的傷陰鶩的事就不止一樁,你就不怕牽連到他?說實話,我和沈公子很投緣。所以纔對他說了真情,原本打算讓他勸一勸你。”
“住口。你這是巧言令色!”邵芳憤怒地瞪着汪孚林,恨不得把這狡詐的小子給打死算數!他使勁壓抑着怒氣。厲聲問道,“你到底想怎樣?”
“很簡單,你挾持了我平安回了丹陽,可就沒想過徽州府和歙縣都需要結案?無論真兇還是假兇,給我兩個有名聲的巨盜,就說是他們挑唆羣盜入徽州,把案子給結了。然後,邵大俠你這些日子最好不要離開丹陽。”
汪孚林一點都不指望在眼下高拱還在位的時候,能把邵芳定罪,因此退而求其次。不等邵芳說出休想之類的話來,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邵大俠,你要知道,此事原則上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湖廣巡按御史雷稽古已經把你的海捕文書撒遍整個湖廣了,如果徽州府接下來把海捕文書也撒滿整個南直隸,就算那不是你的本名,你覺得鎮江府乃至於丹陽縣就一個聰明人都沒有?而且你應該知道,這些看的都是誰的面子!”
“你……”
想到高拱之前因爲湖廣的事就派人來警告過,想到孟衝的乾兒子還特地跑自己這裡打秋風,再想到沈應奎竟是拂袖而去,邵芳哪怕再不想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此時此刻也不得不接受情勢比人強的事實。這會兒他大爲後悔之前竟然沒有在高資鎮就和汪孚林談妥條件,而是把人引到了丹陽來。倘若不是如此,沈應奎怎會知道這些,翁婿又怎會因此生隙?
因此,他幾乎想都不想地說道:“人我會立刻給你,我今年之內也不會離開丹陽!只有一條,得了人之後你給我立刻離開丹陽,我不想再看見你!”
“成交。”汪孚林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見邵芳扭頭就走,他這才拉着小北從呂光午背後出來,長長舒了一口氣道,“狐假虎威的感覺真不錯!”
“不錯你個頭,知不知道太冒險了,要是邵芳真被惹毛了想殺人滅口怎麼辦?”小北心裡很明白汪孚林之所以想快刀斬亂麻,那也是爲了葉鈞耀的政績,嘴上卻打趣道,“這一路到現在都靠呂叔叔虎威,虧你好意思說狐假虎威!”
“小北說的是,我也平生第一次見孚林這麼狡猾的小狐狸。”呂光午卻是半點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道,“不過,這虎威我借得甘心情願,虧你還知道讓沈應奎去勸邵芳。可惜,他太固執了,不知道擅泳者必溺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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