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針尖對麥芒,這樣的場面在別的縣衙中,興許難得一見,可對於歙縣三班六房諸多胥吏差役來說,卻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要知道,當初剛上任的時候還顯得很菜鳥的葉縣尊,拿掉了原戶房司吏趙思成之後,就曾經在歙縣班房舌戰氣昏時任徽州府推官的舒邦儒;曾經在六縣合議夏稅的時候,力壓其餘幾位縣令,還把鄉宦的囂張氣焰給壓了下去;後來更是幹掉了監察徽寧池太道的浙江按察副使王汝正……至於其他那些輝煌戰績,一時半會也來不及歷數。所以,當此刻葉鈞耀拿出了鬥爭的氣勢來,就算蠢蠢欲動的吏房錢司吏,竟也立刻消停了下來。
勝負未見分曉之前就先站隊,這賭得實在是太大了,還是看看風色再說!
高敏正並沒有詫異於葉鈞耀的堅決態度,他對邵芳的話也並非全信,在之前敵人在明自己在暗的那些天,他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甚至和那幾個五峰盜的囚犯初次接觸,其實也早在那次很明顯的接觸暴露之前,因此,他有足夠的把握。更何況,他還隱隱之中聽說,汪孚林距離葉家乘龍快婿,頂多就只有半步而已。所以,葉鈞耀對汪孚林的維護,他早就料到,只沒有料到葉鈞耀會這樣痛快地把五峰盜那些人帶到自己面前,僅此而已。
可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可不是蔡應陽,當初在預備倉清查一事上受挫,在公堂上原想就案子找茬,結果稍有不對就立刻偃旗息鼓拂袖而去。他是捕盜同知,就算在發現自己的人接觸五峰盜後,葉汪二人有所準備,又或者用什麼辦法給那些盜賊封口,他也自有撬開這一張張嘴的辦法。這就是他曾經在蘇州這個南直隸最難治理的地方當推官的底氣,也是他當初通過高拱力爭徽寧道的底氣!
汪孚林來得很快,儘管他家裡就在縣后街知縣官廨正對面,可真正的事實是,他之前照例呆在大堂知縣主位後頭那一扇角門的屏風後頭,葉大炮和高敏正的一番交鋒,他偷聽得一清二楚,對於葉大炮如今突飛猛進的戰鬥力大爲歎服。此時此刻出現在高敏正面前,他用無可挑剔的禮節見過之後,立刻便站到了葉鈞耀身後,表明出了自己的鮮明態度。
而在等待那些犯人被押上來的時候,葉鈞耀又淡淡地吩咐道:“刑房中人及快班胡捕頭,壯班趙班頭,皁班羅班頭留下,其餘人等都散了,縣衙裡頭各種要經辦的事務多如牛毛,別在這裡耽擱了功夫!”
他這一說話,縱使如錢司吏這樣再想渾水摸魚撈點好處的投機人士,也不得不依言告退。至於餘下來的人,一整個刑房都是葉鈞耀的心腹鐵桿;壯班班頭趙五爺是和劉會一塊最先投靠的;快班胡捕頭雖說觀望了好久纔開始俯首帖耳,可在緝捕盜賊的事情上也是汗馬功勞,之前甚至有傳聞說他會調到府衙接替府衙快班王捕頭;至於皁班羅班頭,那人雖不顯山不露水,可若非葉氏親信,他之前能授意皁班皁隸們打出那樣看似皮開肉綻卻不傷筋骨的板子來?
故而這樣一個陣容留在大堂上,可想而知全都是向着誰。
看到高敏正仍舊不慌不忙,汪孚林當然知道,這位有備而來,而且早就清楚地知道敵人是誰,相比從前那些對手,段數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如今做的準備儘管已經很多,但距離充足卻還相差甚遠。最重要的是,去敬亭山找呂光午的小北還沒有回來!
所以他現在可以用來當殺手鐗的牌只有一張!
儘管汪孚林人都來了,但在犯人還沒押上堂之前,高敏正固然懶得和這準翁婿倆再打嘴仗,而葉大炮也正在養精蓄銳,等待接下來的硬仗。趁着這功夫,汪孚林向蕭枕月打了個手勢,見人沒有拘泥於之前縣尊說刑房中人留下的吩咐,知機地溜了出去,他方纔清了清嗓子,笑吟吟地說道:“聽說之前高同知當着大堂上所有人的面說,我汪孚林是影子縣尊?”
不等高敏正接話茬,他就收起笑容道:“那高同知是聽說,我關說了人情命案,還是插手了賦役,又或者是在這三班六房安插了什麼人手?高同知上任以來也就是半個多月吧,就這半個多月的所見所聞,便信口開河說什麼影子縣尊,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便以爲我這區區生員任憑揉搓不成?倘若是個同知就能隨口扣罪名,那天下讀書人豈不是人人岌岌可危?”
儘管聽說過汪孚林名震徽州的傳聞,也聽邵芳說過漢口鎮那樁官司,汪孚林兩面說和,硬生生將其拱了出來遭到雷稽古通緝的往事,可今天真正對上,高敏正方纔真正領教到,什麼叫做一山還比一山高的戰鬥力。自己已經放出了自己是首輔高拱同鄉同姓甚至同族的風聲,又手捏絕大把柄,葉鈞耀也好,汪孚林也罷,竟然全都非但無懼,反而依舊咄咄逼人,這代表什麼?
代表汪道昆確實是張居正的鐵桿黨羽,所以他們纔有恃無恐!
“好,好!你果然是牙尖嘴利,但就算你再辯才無雙,鐵證面前,我叫你一樣啞口無言!葉觀察,犯人押了這麼久依舊不見上堂,拖延時間也不是這樣的吧?”
幾乎是這話音剛落之際,就只見外間傳來了一陣小小騷動,緊跟着,七八個用繩子繫住右手,同時還戴着手銬腳鐐的漢子,就這樣上了大堂。儘管高敏正並沒有見過這些五峰盜,但他今天隨身帶着那個曾經公然接觸他們的隨從,此刻扭頭見其對自己微微頷首,他知道葉鈞耀並沒有瞞天過海,當下便授意那隨從先行開口。
“各位,我家老爺高同知已經在此,你們有什麼冤屈不妨直說。老爺當初在蘇州府推官任上便是公正廉明,現如今既出任徽州府捕盜同知,所有和捕盜有關之事,他都能做主,你們無需有任何顧忌!”
高敏正帶來的一個隨從竟然在這公堂之上大放厥詞,葉鈞耀卻只是哂然冷笑,沒有自降身份去與人辯駁。而剛剛汪孚林已經發過聲了,此時此刻也同樣沒做聲,一副抱手看戲的樣子。可他們這準翁婿倆不做聲,不代表別人就啞巴。剛剛親自去押人的刑房吳司吏臉色一沉,猛地厲叱了一聲。
“大膽!”見那隨從被自己突如其來的一喝給震住了,吳司吏得勢不饒人,立刻怒喝道,“公堂之上,你是府衙屬吏,還是縣衙屬吏差役,又或者是有功名的生員還是舉人,哪裡有你說話的份?更何況,五峰盜的所有案卷,都已經通過府衙直陳按察分司以及應天巡撫衙門,上頭均已批示簽押,你竟敢妄言冤屈,莫非是覺得這層層官府全都瞎了眼睛?此等不該在公堂之上的人竟敢妄言是非,懇請縣尊依法明斷!”
高同知沒想到區區一個刑房老司吏竟然也敢這樣明目張膽地跳出來,詞鋒甚至如此尖銳,登時感覺到了那股深重的壓力。他眯起眼睛盯着葉鈞耀,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便是葉觀察的御下之道?”
“本縣的御下之道便是,是非自有公道!高同知把不該帶上公堂之人帶上公堂,難不成這便是你的御下之道?來人,將此人亂棍驅逐出公堂!”
“你敢!”
“本縣有何不敢?這是歙縣衙門,這是本縣批示公務,審理案子的公堂,閒雜人等什麼時候有資格在這裡大放厥詞?”葉鈞耀硬梆梆地將高敏正頂了回去,旋即怒視胡捕頭和趙班頭羅班頭,“本縣有令,誰敢不聽?”
皁隸們只知道葉縣尊又是縣尊,又是現管,此刻接到羅班頭一個眼神,衆人頓時再無猶豫,幾個皁隸掄起水火棍便朝高同知背後那隨從撲了過去。眼見得主人都護不住自己,那隨從爲之大駭,一個躲閃不及胳膊上就捱了重重一下,他慌忙轉身就往外跑,狼狽不堪地被那些亂棍追着逃出了大堂之外。
直到這時候,驚怒交加的高敏正方纔回過神,可不等他開口,汪孚林就不緊不慢地說道:“閒雜人等既然都沒有了,人犯也全都在此,敢請高同知直接問話吧。學生原本正在苦心備科考,不像高同知進士及第,如今赫然是五品同知,沒有功夫可供耽擱!”
強壓心頭那股勃發的怒火,高敏正立刻扭頭轉向那七八個犯人,見他們面對剛剛亂棒轟人的一幕,竟然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他不知不覺信心減弱了幾分。果然,還不等他開口,這些在剛剛那隨從口中對廖峰恨之入骨,對葉鈞耀就更不可能有好感的五峰盜中人,此刻竟有人在他面前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狗官,你們自己要狗咬狗,卻還想要拉攏我們,做夢!”
“廖老大就算再不好,也總比你這傢伙強些!你休想從咱們嘴裡套出一句話!”
“卑鄙小人!”
高敏正都快被罵得瘋了。這是什麼情況,葉鈞耀究竟在這些天殺的傢伙面前說了什麼?
他恨得緊捏拳頭,連手指甲都快掐進掌心裡頭去了,到最後終於憋出了幾句話:“歙縣衙門和廖峰勾結,扣下你們卻放了他走,你們好好想想自己眼下的處境,何苦維護與那廖峰勾結,只放了他卻留下你等的主謀?”
“維護個屁!”這一次,之前氣咻咻找汪孚林陳情,明面上被罵走,可其實卻被塞了一封信的聶五終於忍不住了。他幾乎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也不用拳腳,一頭把高敏正頂了個人仰馬翻,“你才勾結盜匪,傷害人命!大哥就算落難了孤身一人,那些道上的盜匪又怎會無緣無故截殺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