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雪壓塌了房子?
儘管一路鞍馬勞頓,但汪孚林得知這一樁突發事件,他還是少不得立刻出了汪府。可是裹着一件汪道昆所贈的簇新狐裘騎上馬背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陰暗的天空。此時此刻,確實正飄着星星點點的小雪,從他進入山東境內,都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場雪了,反正都沒有到封路的地步,頂多是增加了出行的困難。而現在說這麼一丁點飄雪就壓塌了房子,誰信?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此事必有蹊蹺。
汪孚林嗤之以鼻地輕哼了一聲,隨即帶上之前報信的那個隨從,以及自己這邊的兩個隨從,拍馬就走。這幾年他又是辦鏢局,又是經營糧食生意,有戚家軍老卒幫忙訓練守備的人手,也有浙軍舊部,打行中人,機霸機工……各式各樣三教九流奔走於左右,自然也從中遴選出了一些人跟隨左右,眼下帶的兩個是浙軍舊部。他給予別人的是機會和豐厚的回報,別人則報以武力和用心。經歷過被邵芳劫持的往事,現如今他對自己的人身安全那是注意多了。
哪怕按照汪道昆汪道貫的說法,那帥嘉謨孤身一人沒有同伴,他也不敢大意馬虎。畢竟那壓塌房子的勾當明顯貓膩多多!
不到京師,不知帝都之大,更不知這號稱天下第一城的燕地雄城,大街上還有移動的木柵欄,每逢晚上就會關閉,以便五城兵馬司的人提防盜賊。這會兒已經即將到關閉城門的時刻,卻距離夜禁還有一段時間,可好幾處大街上的木柵欄卻已經拉上了一半。帶路的那隨從立刻低聲解釋道:“小官人放心,東城兵馬司在朝陽門大街北邊的三條衚衕,這最南邊靠城牆這一塊。住的往往是每日上朝的官員,所以遇事都會通融。老爺回京日子不長,但說得上話。”
汪孚林最擔心的就是剛到京城兩眼一抹黑。正處理突發事件的時候又遇到什麼找茬,那就煩透了。因此有了這保證,他心下稍安,忍不住細細思量了起來。如今勳貴應該不那麼景氣,除卻太后的孃家武清伯李家,其他都不至於在變故多多的萬曆初年特別橫,至於文官,有張居正在,別人更難以飛揚跋扈。馮保那個太監性子陰柔,比較會剋制,這樣看來,誰也不至於理會區區一個徽州府出來的帥嘉謨。
而帥嘉謨這個人,當初他只與其見過一面,只知道人很擅長隱忍,應該也不會在夏稅絲絹的事情之外,主動招惹誰。可既然如此,難道真的是純粹的事故?
順着崇文門裡街一路南行,從船板衚衕拐到鎮江衚衕。汪孚林方纔看到了不遠處那家不起眼的小醫館,斑駁掉漆的招牌,尚未下門板的店裡一片冷清。怎麼看怎麼都像是個末流大夫坐堂的地方。他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帶路的傢伙一眼,此人卻上來低聲陪笑道:“小官人,帥嘉謨只是個租了小破院子裡一間屋子的平民百姓,除了到戶部都察院告過狀,平時就接點給人算賬抄寫的雜活,更何況那時候出了事幾個人都受了傷,別人嚷嚷着把人送這裡,我也不好獨自把那個帥嘉謨弄出來往別處送。”
“這裡可還有人盯着?”
“之前就我一個人盯着,我從前跟着老爺在福建募兵打過倭寇。等閒傢伙來十來個也不要緊。這醫館剛剛都是人,料想沒人敢渾水摸魚亂動手。就算敢動手。真的讓帥嘉謨死了,那可是直接惹了老爺!”
得。這年頭打過倭寇不但代表資歷,也是武力出衆,一個打十個的標誌了!汪孚林比較一下自己打過交道的戚家軍老卒,那些浙軍舊部,再看看如今汪道昆身邊的這個隨從,不得不生出如此感慨。他想了想就下了馬,將馬匹交給隨從保管,順帶還把狐裘給脫了下來。
雖說被寒風一吹凍得厲害,可總比一個擁裘貴公子造訪一家破爛小醫館來得好。他丟下幾句囑咐,看看身上新換的那身松江棉布襖子,他確定不至於讓人看出什麼破綻來,便一溜煙往醫館跑了過去。
既能夠表現出急躁,也能夠順便讓身體暖和起來,他容易嗎?
當汪孚林沖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小小的醫館前頭店堂裡空無一人,只點着一盞昏暗的油燈。他顧不上那許多,乾脆扯開喉嚨叫道:“有人嗎?之前被壓傷的人是不是都在這,回個話!”
汪孚林前世裡學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這會兒一嚷嚷恰是字正腔圓。不消一會兒,裡頭鑽出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繃着一張臉瞅了他片刻,隨即就大步上前直接伸出了手:“好歹有個人過來,我還以爲診金又泡湯了!承惠,總共三兩銀子!”
“三兩銀子,你怎麼不去搶!我是聽說我的遠房叔父住的地方房子塌了,要給診金也得我先找到人再說!”
汪孚林沒好氣地頂了回去,往橫裡邁出去一步,繞過那老頭就往裡頭衝。雖則人在背後氣急敗壞直嚷嚷,他也毫不理會。就當他衝進後院,隨便挑了東廂房就先闖進去的時候,追在他身後那老頭終於忍不住了,大聲咆哮道:“給我站住,你往哪去,病人全都在西廂房!”
收回邁出去的腳,汪孚林轉身就衝進了西廂房。一進屋,他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藥味和血腥氣,屋子裡幾張條凳上鋪着門板,門板上鋪着看不出本色的褥子,幾個身上還能看到血跡的人正半死不活躺在那兒,身上胡亂蓋着被子,昏暗的光線再加上此刻分外倉促,竟是難以分辨出誰是誰。
他四下裡一看,就毫不猶豫地到角落裡拿來了燭臺,逐一辨認了起來。儘管他只和帥嘉謨見過一面,但掌燈細看,不消一會兒,他就認出了那個正在昏迷之中的中年人。
此時此刻,那花白頭髮的老頭也已經追了進來。見汪孚林正在仔仔細細看那個角落裡的傷者,他便沒好氣地說道:“你叔叔就是這傢伙?嘿,那還真是運氣不好。聽說倒塌房子最厲害的就是他住的那一間,要不是這傢伙跑得快。興許就連命都沒了。就這樣也斷了腿,要不是我醫術高明接好了骨頭,他下半輩子就別想下地走路!只收你三兩銀子,這已經算是很便宜了!”
對於這個念念不忘診金的老頭,汪孚林實在沒功夫理會。他不懂什麼脈象,但只看帥嘉謨那蒼白的臉色,就知道此人確實受傷不輕。他略一思忖便開口問道:“今後這些天,這些傷了的人就全都安置在你這兒?”
一提到這個。老頭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惱火地罵道:“都是那幫小兔崽子乾的好事,知道這些人幾乎都是窮鬼,別的醫館不肯收,就一股腦兒全都送到了我這裡,眼下他們住的房子都塌了,家當能不能搶出來幾樣都不知道,還能安置到哪裡去,不是隻能賴在我這養傷?再說了,全都一文診金和藥錢沒付。可憐我這一大把年紀的大夫還得倒貼,他們不把帳清了,我怎麼放他們走?我還每人倒貼了一劑麻沸散。你既然說是他侄兒。少羅嗦,快給錢!”
聽到麻沸散三個字,汪孚林不禁挑了挑眉:“不是說華佗的麻沸散早就失傳了?”
“屁的失傳,華佗之後那麼多名醫,琢磨出差不離的麻藥又有什麼奇怪,雖說不可能讓人喝了之後就躺屍,隨便你開腸破肚,但讓重傷之後痛得受不了的人好好睡一覺,這總是沒問題的。小子你怎麼廢話這麼多。快給錢!”
汪孚林也吃不準這老頭的醫術到底是高明還是拙劣,眼見帥嘉謨的氣息還算平穩。禁不住老頭一再催促,他就往懷中掏了掏。可手一探入其中,他方纔想起出來時換了一身衣服,眼下身上是一文不名,頓時有些尷尬地把手伸了出來。還不等他說話,耳邊就傳來了老頭的一聲嗤笑。
“得了,你就別裝了!別看你一身棉布襖子,看着像是小戶人家出來的,可你這細皮嫩肉,再加上這出門不帶錢的做派,就知道絕不是這窮鬼的侄兒,必有蹊蹺!我不管你什麼用心,回頭付了診金,人要是醒過來願意跟你走,我絕不攔着,否則你就別動那心思。我黃老兒雖說是個醫術不入流的大夫,可也好歹活了大半輩子,總不能讓自己手裡沒死的病人被人給誑去幹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沒想到這死要錢的老頭竟然如此難纏,眼睛犀利,心裡更是明白,自忖已經露餡的汪孚林也就不裝了。見四下裡的傷者全都還昏睡着,顯然是因爲那非正牌麻沸散的功效,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那之前傷員送到這裡之後,有沒有像我這樣的人來問過探過?”
“有,尖嘴猴腮不是好人的樣子,嘴裡口口聲聲也是說來看叔父,卻不肯給診金,給我掄着棒子趕走了。”老頭見汪孚林臉色不大自然,當即似笑非笑地說,“放了你進來是因爲你小子看着順眼,相由心生,就算心裡有鬼,也不至於有殺心。我也不問你到底和此人什麼糾葛,還是那句話,我把人弄醒了,他要肯跟你走,我絕對不攔着。”
聽說還有人找到過這裡,汪孚林頓時再也沒有任何猶豫:“那就勞煩你先讓他醒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對他說。”
“好!”
老頭兒想都不想便應了一聲,到了帥嘉謨身邊,伸出手在其身上幾個部位又是掐又是揉,不消一會兒功夫,汪孚林就只見門板上躺着的那人眼皮微微動彈,半晌之後就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見其眼神有些茫然,他就湊上前去,低聲說道:“帥先生,還認識我嗎?我是汪孚林。”
汪孚林!
帥嘉謨只覺得面前的年輕人有些眼熟,當聽到那自我介紹,三年前的記憶一下子全部浮上了心頭。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只能發出微弱含糊,別人根本聽不清楚的聲音。而這時候,他就只聽得汪孚林繼續說道:“你要是放心跟我走,就眨一下眼睛,要是願意留在這醫館繼續養傷,就眨兩下。時間不多,等到夜禁之後就不方便了。”
同樣湊在一旁的老頭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剛剛弄醒的病人,見其只微微眨了一下眼睛,便死死盯着自己二人,他頓時氣餒了下來:“行,你跟這小子走吧!只有一條,診金一兩都不許少,如今不是建國之初還有惠民藥局的時候了,藥材那麼貴,我一個窮大夫可貼不起!”
ps:怎麼別人卡到三千掛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