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喜峰口參將沈端,戚繼光自然頗爲器重,這才一直沒動這個扼守貢道的參將位子。畢竟,沈端勇猛善戰,至於表現出來的諂媚那一面,在官場上完全不能作爲缺點,反而可以稱之爲優點,有多少做上司的能夠容得下特立獨行,自高自大的下屬?對於沈端隱隱之中流露出朵顏部似乎蠢蠢欲動,彷彿還沒被打怕這種訊息,戚繼光並不意外,談笑之間盡顯自信,和此前他在總兵府借酒消愁的樣子截然不同。
在戰場上,就算他吃敗仗的時候,也從來不曾沮喪過,更不要說,自打他來到薊鎮,什麼時候在那幫韃子手上吃過虧?
時值隆冬,汪孚林在路上就明確表示過,自己並不是奉命下來的,大閱之類勞民傷財的勾當就沒必要了,戚繼光自然也無心爲了逞威風而折騰麾下士卒。只不過,汪孚林要來喜峰口看看也就算了,他只是沒想到這個初出茅廬的新進士會一時興起,在這種大冷天再跑去薊鎮下轄的其他各大關隘湊熱鬧,甚至還要去遼東。因此,在跟着沈端在來遠樓上轉了一圈之後,他少不得就囑咐顯然想和汪孚林結交一下的沈端,替人挑幾個護送上路的精兵強將。
可就在下了來遠樓進入關城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有些低估了汪孚林。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這少年進士竟然已經在喜峰口找到熟人了!儘管如此,面對汪孚林引薦來的兩人,看到他們一見自己就兩眼放光的興奮樣子,哪怕他在軍中常常享受這種待遇,也不由得臉色緩和了下來。尤其是一問之下,得知鍾南風和沈有容都是東南人氏。經歷卻絕不相同,他也不禁有些感慨,尤其對充軍過來的鐘南風更是勉勵了兩句。
以至於沈端在旁邊忍不住琢磨,是不是要把人調到身邊當個親兵,也好結個善緣。
就在這時候,外間卻有親兵稟報道:“大帥。有人求見沈將軍。”
沈端還想趁機在汪孚林面前加深一下印象,希望人回去之後在汪道昆面前替自己美言兩句,聽到這話頓時沉下了臉,可等到那親兵又說出了一番話,他才頓時舒展了眉頭。
“來人自稱是來自寧國府宣城縣的沈舉人,不久前到喜峰口的,和沈將軍報備過,只因爲侄兒遲遲沒有回來,擔心出事。故而求見沈將軍幫忙找人。”
“啊,是我叔父!”沈有容這才意識到自己因爲太過興奮,也沒來得及回去給叔父沈懋學報個信,就糊里糊塗跟着汪孚林到了戚繼光這一行兵馬駐紮的參將署。此刻,他趕緊對上頭兩位高階將領拱了拱手,“今日得見戚大帥,實在是了卻了我一大夙願。不敢攪擾大帥和沈將軍的公務,我先告退了。”
“士弘。本來就是我邀你的,你且等等。大帥。我送士弘先出去吧?”
汪孚林對沈懋學也挺有興趣,那還是汪道貫提到過的東南名士,因此向戚繼光言語一聲後,他衝着見過偶像後有點腦殘粉架勢的鐘南風打了個眼色,也不管這傢伙看得懂,又或者看不懂。就送了一臉興奮的沈有容出門。果然,等到出了參將署,他只見一個三十出頭的文士正在那來來回回踱着步子,臉上分明滿是焦急。
沈懋學確實是心急如焚。侄兒過了中午卻還沒回來,他讓人出去一打探。就得知沈有容年輕氣盛,竟是和一個悍卒打了一架,而後就跟着幾個軍士走了。他自己雖則文名頗著,但自幼習武,善騎射,甚至能在馬上舞動長槊,因此沈有容從小不喜文事,武藝倒有一大半是跟着教他的武師學的。此次他帶着這個侄兒進京考會試,也是爲了增廣其見識,自己名落孫山後也沒忙着回鄉,而是打算帶人到九邊走走看看,可沒想到竟然在喜峰口捅了簍子。
要真的是某些輸不起的軍中老油子耍詐,休怪他不客氣!
汪孚林遠遠看到沈懋學走着走着,忽然一把捋起了袖子,忍不住暗笑不已。就在這時候,沈有容已經一溜小跑衝上前去,大聲叫道:“叔父!”
聽到這一聲叔父,沈懋學立刻回過神,他倏然放下袖子,回頭看到完好無損的侄兒從參將署出來,頓時鬆了一口大氣。等看到沈有容身後不遠處,一個與其年紀差不多的便袍少年正朝自己這邊走過來,他就沒好氣地對沈有容說:“早上出門不肯帶人,又這麼晚都不回來,你想急死我?是這位公子爲你解圍,帶你來參將署的?”
“也差不多。”沈有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繼而眉開眼笑地說,“託他的福,我剛剛見過戚大帥了!”
沈懋學這才吃了一驚。他雖說今科落榜,可憑着舉人以及東南名士的身份,自信一定能夠帶着侄兒見上戚繼光一面。畢竟,那位薊鎮總兵禮賢下士也是出了名的。現如今侄兒提前完成了心願,還是因爲這個與其年紀相仿的少年,他自然多了幾分好奇。這時候,他就只見對方向自己笑着拱了拱手:“沈先生,幸會,在下歙縣松明山汪孚林。”
這要是今科其他三甲進士,沈懋學未必全都能記住,可汪孚林當初引起的軒然大波實在很不小,故而他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當即回禮道:“原來是汪公子,竟然在喜峰口這樣的地方相逢,着實讓人意外,你可是三甲傳臚,今科進士不是應該都在京師候選嗎?”
“僥倖考中,我這個年紀輕輕的三甲進士就不和其他人搶位子了,趁着吏部選官輪不到我,先出來到九邊走一走看一看,免得日後官身不自由,沒想到會這麼巧在喜峰口遇到沈先生叔侄。我剛剛還對士弘說,宣城到歙縣只不過三百多裡,我們也算半個同鄉。”
沈懋學聽汪孚林這樣說,倒覺得新鮮有趣,而更讓他對汪孚林很有好感的是,對方並不以科場騰達自矜。一口一個先生,叫得他都有些不太好意思。而沈有容則因爲汪孚林給他留下了良好第一印象的關係,更是在旁邊使勁幫腔說道:“叔父,汪兄說還要去遼東,咱們不是也打算去嗎?到時候不妨同行。”
“如若沈先生過些天真的要去遼東,可否捎帶我這一行人?我雖說馬術不算最佳。射箭則是一竅不通,但略懂一兩手劍術,帶的隨從也都身手不錯,其中還有浙軍老卒,應該不至於拖後腿。”
汪孚林連拖後腿這三個字都說出來了,沈懋學哪裡還能找到反對的理由?他仔細思忖了一下,想想自己和沈有容也不是去打仗的,只是爲了增廣見聞,如此和有進士功名的汪孚林同行。有利無害。最重要的是,對方謙虛有禮的態度給他的印象非常好。他本想趁此求見戚繼光,可想想侄兒已經見過那位薊鎮總兵了,這會兒人都出來,他又連拜帖都沒準備,未免太不正式,所以請汪孚林轉達謝意,說明來日再拜後。他就把沈有容給拎了回去。
而汪孚林看沈懋學的樣子,就知道沈有容回去很可能會吃上沈懋學一頓排揎。雖說宣城沈氏這三代人裡暫時一個進士都沒有。看似比不上松明山汪氏現如今的光景,可書香門第四個字卻比松明山汪氏更名副其實,沒想到卻出了這挺有意思的叔侄倆!以後趁着同行的時候,他是不是應該請教一下沈家叔侄會不會騎射?雖說他恐怕練不出一個文武雙全來,但多一項自保能力也是好的!
當汪孚林重新回到參將署的大堂時,就只見戚繼光也好。沈端也好,看自己的目光都有幾分古怪。他瞅了一眼略顯尷尬的鐘南風,心想這傢伙肯定把知道的那些當初自己在杭州的事情全都一股腦兒說了,可那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他也就沒當成一回事。將沈懋學的致意轉達之後,順便也多解說了一句:“我聽家叔說過,沈先生乃是東南名士,宣城世家子弟,今日一見,着實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
戚繼光之前在東南時除卻抗倭打仗,也曾和不少文人雅士有過往來,但大多人只是應酬,只有汪道昆是因爲並肩抗倭結下的交情,因此格外不同。此時此刻,別說汪孚林特意點出沈懋學的名氣,就憑其人正在喜峰口,他也不可能冷遇了人家,當下笑着點了點頭。
“沈將軍,既然這位沈先生和你同姓,又在喜峰口盤桓多日,你代我下一個帖子,邀他叔侄後日同登邊牆。世卿,你此次也隨我西行到潘家口,等你們再返回這裡之後,既然你們要同行遼東,走內地官路,不若走邊牆內的行軍道。可以從喜峰口東行到熊窩頭,接下來我讓沈將軍派親兵十人護送你們,從青山口,然後到冷口、河流口、劉家口、桃林口、界嶺口、箭桿嶺、義院口、董家口,最後是山海關。”
雖說如今薊鎮邊牆尚未完全修繕完畢,但墩臺敵樓幾乎都完工了,頗爲可觀。尤其是喜峰口一帶因扼守貢道,更是雄偉非常!
後世叫長城,這年頭的人則大多稱之爲邊牆。都說不登長城非好漢,汪孚林此時此刻聽到登完長城之後走這條邊路,倒是頗爲心動。而下一刻,鍾南風就莽撞問了一個天真的問題:“大帥,既然薊鎮邊牆連成一線,爲什麼不直接從上頭走?喜峰口附近這一帶的邊牆,寬敞得都能騎馬!”
這一次,沈端只覺得臉上直髮燒,深深慶幸沒把這麼個傢伙招進親兵中,當即喝罵道:“蠢貨,喜峰口左近這段長城比其他地方要寬闊,而且因爲關城高聳,故而和兩邊山頭平齊看上去平坦,能夠騎馬,可走過了這段你試試看?上下坡的時候你騎馬,那簡直能摔死你,如果徒步,這大冷天上頭凍得嚴嚴實實,你怎麼走?大帥,此人沒有在敵臺墩臺上當過臺軍,烽炮號令估計背過就算了,都是卑職的錯。”
看到鍾南風被罵蠢貨卻不敢頂嘴,一臉的沮喪,汪孚林不禁心中一動,當即說道:“大帥的好意,我感激不盡,異日指派的十人當中,就加上這鐘南風如何?聽說和他一樣遭遇的還有兩名發配過來的浙軍老卒,索性湊在一起,我和沈家叔侄都是南直隸人,多幾個東南的熟人,也更加親切些。”
戚繼光雖也覺得鍾南風是個夯貨,但汪孚林既然開口,他也就順勢答應了。等到汪孚林連聲道謝告退之後,他見沈端不多時也找藉口溜了,當下便出了大堂擡頭看天。儘管沈端口口聲聲說,董狐狸也許會再次進犯,喜峰口就是目標之一,但他卻知道一切還是未知數。
兀良哈三衛,泰寧部的目標多在遼東,而朵顏部則是騷擾薊鎮最多,他一次一次把董狐狸打得落花流水,估計董狐狸狗急跳牆,可朵顏部內中某些反對勢力也快忍不住了!開春之前,應該還有一仗,就看朵顏部內鬥之際,會不會傳來什麼要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