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很想有番作爲,但當他真正站在權力的頂峰時,卻沒有看到風景,只有一片廢墟。
史書有云:明之亡,亡於天啓。也有史書雲:實亡於萬曆。還有史書雲:始亡於嘉靖。
應該說,這幾句話都是有道理的,經過他哥哥、他爺爺、他爺爺的爺爺幾番折騰,已經差不多了,加上又蹦出來個九千歲人妖,裡外一頓猛捶,大明公司就剩一口氣了。
朝廷紛爭不斷,朝政無人理會,邊疆烽火連天,百姓民不聊生,乾柴已備,只差一把火。
救火員崇禎登場。
他澆的第一盆水,叫做袁崇煥。
崇禎是很喜歡袁崇煥的,因爲他起用袁崇煥的時間,是天啓七年(1627)十一月十九日。
此時,魏忠賢剛死十三天,屍體都還沒爛。
幾天後,在老家東莞數星星的袁崇煥接到了復起任職通知,大吃一驚。
吃驚的不是復起,而是職務。
袁崇煥當時的身份是平民,按慣例,復起也得有個級別,先幹個主事(處級),過段時間再提,比較合理。
然而他接受的第一個職務,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左侍郎。
兵部右侍郎,是兵部副部長,都察院右都御史,是二品正部級,也就是說,在一天之內,布衣袁崇煥就變成了正部級副部長。
袁部長明顯沒緩過勁來,在家呆了幾個月,啥事都沒幹,卻又等來了第二道任職令。
這一次,他的職務變成了兵部尚書,督師薊遼。
明代有史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任職令誕生了。
因爲兵部尚書,督師薊遼,是一個很大的官,很大所謂兵部尚書就是國防部部長,很牛,但最牛的官職,是後四個字——督師薊遼。
我之前曾經說過,明代的地方官,最大的是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揮使,爲防互相扯皮,由中央下派特派員統一管理,即爲巡撫。
鑑於後期經營不善,巡撫只管一個地方,也擺不平,就派高級特派員管理巡撫,即爲總督。
到了天啓崇禎,局勢太亂,連總督都搞不定了,就派特級特派員,比總督還大,即爲督師。
換句話說,督師是明代除皇帝外,管轄地方權力最大的官員。
而要當巡撫、總督、督師的條件,也是不同的。
要當巡撫,至少混到都察院僉都御史(四品正廳級)或是六部侍郎(副部級),纔有資格。
而擔任總督的,一般都是都察院都御史(二品部級),或是六部尚書(部長)。
明代最高級別的幹部,就是部級,所以能當上督師的,只剩下一種人——內閣大學士。
比如之前的孫承宗,後來的楊嗣昌,都是大學士督師。
袁崇煥例外。
就在幾個月前,他還只是袁百姓,幾月後,他就成了袁尚書,還破格當上了督師,而袁督師的管轄範圍包括薊州、遼東、登州、天津、萊州等地,換句話說,袁督師手下,有五六個巡撫。
任職令同時告知,立刻啓程,趕到京城,皇帝急着見你。
崇禎確實急着見袁崇煥,因爲此時的遼東,已經出現了一個更爲強大的敵人。
自從被袁崇煥打跑後,皇太極始終很消停,他沒有繼續用兵,卻開始了不同尋常的舉動。
皇太極和他老爹不同,從某種角度講,努爾哈赤相當之野蠻,打仗,佔了地方就殺,不殺的拉回來做奴隸,給貴族當畜牲使,在後金當官的漢人,只能埋頭幹活,不能騎馬,不能養牲口,活着還好,要是死了,老婆就得沒收,送到貴族家當奴隸。
相比而言,皇太極很文明,他尊重漢族習慣,不亂殺人,講信用,特別是對漢族前來投奔的官員,那是相當的客氣,還經常賞賜財物。
總而言之,他很溫和。
溫和文明的皇太極,是一個比野蠻揮刀的努爾哈赤更爲可怕的敵人。
張牙舞爪的人,往往是脆弱的,因爲真正強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會溫和,溫和就會堅定。
無需暴力,無需殺戮,因爲溫和,纔是最高層次的暴力。
在皇太極的政策指引下,後金領地逐漸安定,經濟開始發展穩固,而某些在明朝混不下去的人,也開始跑去討生活,這其中最典型的人物,就是范文程。
每次說到這個人,我都要呸一口,呸。
呸完了,接着說。
說起漢奸,全國人民就會馬上想起吳三桂,但客觀地講,吳三桂當漢奸還算情況所迫,范文程就不同了,他是自動前去投奔,出賣自己同胞的,屬於漢奸的最原始,最無恥形態。
他原本是個舉人(另說是秀才),因爲在大明混得不好,就投了皇太極,在此後幾十年的漢奸生涯中,他起了極壞的作用,更諷刺的是,據說他還有個光榮的嫡系祖先——范仲淹。
想當年,范仲淹同志在宋朝艱苦奮鬥,抗擊西夏,如在天有靈,估計是要改家譜的。不過自古以來,爺爺是好漢,孫子哭着喊着偏要當漢奸的,實在太多,古代有古代的漢奸,現在有現代的漢奸,此所謂漢奸恆久遠,遺臭永流傳。
在范文程的幫助下,皇太極建立了朝廷(完全仿照明朝),開始組建國家機器,進行奴隸制改造,爲進入封建社會而努力。
要對付這個可怕的敵人,必須立刻採取行動。
在紫禁城裡的平臺,懷着憧憬和希望,皇帝陛下第一次見到了袁崇煥。
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召見,史稱平臺召對。
他們見面的那一天,是崇禎元年(1628)七月十四日。
順便說一句,由於本人數學不好,在我以上敘述的所有史實中,日期都是依照原始史料,使用陰曆。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陰曆七月十四日,是鬼節。
七月十四,鬼門大開,陰風四起。
那天有沒有鬼出來我不知道,但當天的這場談話,確實比較鬼。
談話開始,崇禎先客套,狠狠地誇獎袁崇煥,把袁督師說得心潮澎湃,此起彼伏,於是,袁督師激動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計五年,全遼可復。”
這句話的意思是,五年時間,我就能恢復遼東,徹底解決皇太極。
這下吹大發了。
百年之後的清朝史官們,在經過時間的磨礪和洗禮後,選出了此時此刻,唯一能夠挽救危局的人,並給予了公正的評價。
但這個人不是袁崇煥,而是孫承宗。
翻閱了上千萬字的明代史料後,我認爲,這個判斷是客觀的。
袁崇煥是一個優秀的戰術實施者,一個堅定的戰鬥執行者,但他並不是一個卓越的戰略制定者。
而從他此後的表現看,他也不是一個能正確認識自己的人。
所有的悲劇,即由此言而起。
崇禎很興奮,興奮得連聲誇獎袁崇煥,說你只要給我好好幹,我也不吝惜賞賜,旁邊大臣也猛添柴火,歡呼雀躍,氣氛如此熱烈,以至於皇帝陛下決定,休會。
但腦袋清醒的人還是有的,比如兵科給事中許譽卿。
他抱着學習的態度,找到了袁崇煥,向他討教如何五年平遼。
照許先生的想法,袁督師的計劃應該非常嚴密。
然而袁崇煥的回答只有四個字:聊慰上意!
翻譯過來就是,隨口說說,安慰皇上的。
差點拿筆做筆記的許譽卿當時就傻了。
他立刻小聲(怕旁邊人聽見)地對袁崇煥說:
“上英明,豈可浪對?異日按期責功,奈何?”
這句話意思是,皇上固然不懂業務,但是比較較真,現在忽悠他,到時候他按日期驗收工作,你怎麼辦?
袁督師的反應,史書上用了四個字:憮然自失。
沒事,牛吹過了,就往回拉。
於是,當崇禎第二次出場的時候,袁督師就開始提要求了。
首先是錢糧,要求戶部支持,武器裝備,要求工部支持然後是人事,用兵、選將,吏部、兵部不得干涉,全力支持。
最後是言官,我在外打仗,言官唧唧喳喳難免,不要讓他們煩我。
以上要求全部得到了滿足,立即。
崇禎是個很認真的人,他馬上召集六部尚書,開了現場辦公會,逐個落實,保證兌現。
會議就此結束,雙方各致問候,散夥。
在這場召對中,崇禎是很真誠的,袁崇煥是很不真誠的,因爲當時的遼東局勢已成定論,後金連衙門都修起來了,能夠守住就算不錯,你看崇禎兄纔剛二十,又不懂業務,就糊弄他,是很不厚道的。
就這樣,袁崇煥胸懷五年平遼的口號,在崇禎期望的目光中,走向了遼東。
可他剛走到半路,就有人告訴他,你不用去了,去了也沒兵。
就在他被皇帝召見的十天後,寧遠發生了兵變。
兵變的原因,是不發工資。
我曾翻閱過明代戶部記錄,驚奇地發現,明朝的財政制度,是非常奇特的,因爲幾乎所有的地方政府,竟然都沒有行政撥款。也就是說,地方辦公經費,除老少邊窮地區外,朝廷是不管的,自己去掙,掙得多就多花,掙得少就少花,掙不到就滾蛋。
而明朝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用在了同一個地方——軍費。
什麼軍餉、糧草、衣物,打贏了有賞錢,打輸了有補償,打死了有安家費,再加上個別不地道的人吃空額,扣獎金,幾乎每年都不夠用。
寧遠的情況大致如此,由於財政困難,已經連續四個月沒有發工資。
要知道,拖欠軍餉和拖欠工錢是不一樣的,不給工資,最多就去法院告你,讓你吃官司,不給軍餉,就讓你吃大刀。
最先吃苦頭的,是遼東巡撫畢自肅,兵變發生時,他正在衙門審案,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綁成了糉子,關進了牢房,和他一起被抓的,還有寧遠總兵朱梅。
抓起來就一件事,要錢,可惜的是,翻遍巡撫衙門,竟然一文錢沒有。
其實畢自肅同志,確實是個很自肅的人,爲發餉的事情,幾次找戶部要錢,諷刺的是,戶部尚書的名字叫做畢自嚴,是他的哥哥,關係鐵到這個份上,都沒要到錢,可見是真沒辦法了。
但苦大兵不管這個,幹活就得發工錢,不發工錢就幹你,畢大人最先遭殃,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關鍵時刻部下趕到,說你們把他打死也沒用,不如把人留着,我去籌錢。
就這樣,兵變弄成了綁票,東拼西湊,找來兩萬銀子,當兵的不幹,又要鬧事,無奈之下,巡撫衙門主動出面,以政府做擔保,找人借了五萬兩銀子(要算利息),補了部分工資,這才把人弄出來。
畢自肅確實是個好人,出來後沒找打他的人,反而跟自己過不去,覺得鬧到這個局勢,有很大的領導責任,但他實在太過實誠,爲負責任,竟然自殺了。
畢巡撫是個老實人,袁督師就不同了,聽說兵變消息,勃然大怒:
竟敢鬧事,反了你們了!
立刻馬不停蹄往地方趕,到了寧遠,衙門都不進,直接就奔軍營。
此時的軍營,已徹底失去控制,軍官都不敢進,進去就打,鬧得不行,袁崇煥進去了,大家都安靜了。
所謂鬧事,也是有欺軟怕硬這一說的。
袁崇煥首先宣讀了皇帝的諭令,讓大家散會,回營休息,然後他找到幾個心腹,只問了一個問題:
“誰帶頭鬧的?”
回答:
“楊正朝,張思順。”
那就好辦了,先抓這兩個。
兩個人抓來,袁崇煥又只問了一個問題:想死,還是想活。
不過是討點錢,犯不着跟自己過不去,想活。
想活可以,當叛徒就行。
很快,在兩人的幫助下,袁崇煥找到了參與叛亂的其餘十幾個亂黨,對這些人,就沒有問題,也沒有政策了,全部殺頭。
領頭的沒有了,自然就不鬧了,接下來的,是追究領導責任。
負有直接責任的中軍部將吳國琦,殺頭,其餘相關將領,免職的免職,查辦的查辦,這其中還包括後來把李自成打得滿世界亂逃的左良玉。
兵變就此平息,但問題沒有解決,畢竟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老不發工資,玉皇大帝也鎮不住。
袁崇煥直接找到崇禎,開口就要八十萬。
八十萬兩白銀,摺合崇禎時期米價,大致是人民幣六億多。
袁崇煥真敢要,崇禎也真敢給,馬上批示戶部尚書畢自嚴,照辦。
畢自嚴回覆,不辦。
崇禎大發雷霆,畢自嚴雷打不動,說來說去就一句話,沒錢。
畢尚書不怕事,也不怕死,他的弟弟死都沒能發出軍餉,你袁崇煥算老幾?
事實確實如此,我查了一下,當時明朝每年的收入,大致是四百萬兩,而明朝一年的軍費,竟然是五百萬兩!如此下去,必定破產。
明朝,其實就是公司,公司沒錢要破產,明朝沒錢就完蛋,而軍費的激增,應歸功於努爾哈赤父子這十幾年的搶掠帶折騰,所謂明亡清興的必然結局,不過如此。
雖說經濟緊張,但崇禎還是滿足了袁崇煥的要求,只是打了個折——三十萬兩。
錢搞定了,接下來是搞人。首先是遼東巡撫,畢巡撫死後,這個位置一直沒人坐,袁崇煥說,乾脆別派了,撤了這個職務拉倒。
崇禎同意了。
然後袁崇煥又說,登州、萊州兩地(歸他管)乾脆也不要巡撫了,都撤了吧。
崇禎又同意了。
最後袁崇煥還說,爲方便調遣,特推薦三人:趙率教、何可綱、祖大壽(他的鐵桿),趙率教爲山海關總兵,何可綱爲寧遠總兵,原任總兵滿桂、麻登雲(非鐵桿),另行任用。
崇禎還是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請示任用這三個人的時候,袁崇煥曾經說過一句話:
“臣選此三人,願與此三人共始終,若到期無果,願殺此三人,然後自動請死。”
此後的事情證明,這個誓言是比較準的,到期無果,三人互相殘殺,他卻未能請死。
至此,袁崇煥人也有了,錢也有了,薊遼之內,已無人可與抗衡。
不,不,還是有一個。
近十年來,歷任薊遼總督,無論是袁應泰、熊廷弼,王化貞,都沒有管過他,也管不了他。
“孤處天涯,爲國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從。”
臣左都督,掛將軍印領尚方寶劍,總兵皮島毛文龍泣血上疏。
決定袁崇煥想殺掉毛文龍。
這個念頭啥時候蹦出來的,實在無法考證,反正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殺人動機,只有四個字:看不順眼。
當然,也有些人說,袁崇煥要殺掉毛文龍,是要爲投敵做準備,其實這個說法並不新鮮,三百多年前袁崇煥快死那陣,京城裡都這麼說。
但事實上,這是個相當無聊的,因爲根據清朝《滿文老檔》的記載,毛文龍曾經跟皇太極通過信,說要投敵,連進攻路線都商量好了,要這麼說,袁崇煥還算是爲國除害了。
鑑於清朝有亂改史料的習慣,再加上毛文龍一貫的表現,其真實性是值得商榷。
袁崇煥之所以決定幹掉毛文龍,只是因爲毛文龍不太聽話。
毛文龍所在的皮島,位於後金的後方,要傳命令過去,要麼穿越敵軍陣地,要麼坐船,如果不是什麼驚天劇變,誰也不想費這個事。
躲在島上,長期沒人管,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想聽話也聽不了,所以不太聽話。 更重要的是,毛文龍在皮島,還是很有點作用的,他位於後金後方,經常派游擊隊騷擾皇太極,出來弄他一下,又不真打,實在比較噁心。被皇太極視爲心腹大患。
但這個人也是有問題的,毛總兵駐守皮島八年,做得最成功的不是軍事,而是經濟,皮島也就是個島,竟然被他做成了經濟開發區,招商引資,無數的客商蜂擁而至,大大小小的走私船都從他那兒過,收錢就放行,他還參股。
打仗倒也真打,每年都去,就是次數少點——六次,大多數時間,是在島上列隊示威,或者派人去後金那邊摸個崗哨,打個悶棍之類。
但總體而言,毛文龍還是不錯的,一人孤懸海外,把生意做得這麼大,還牽制了皇太極,雖說打仗不太積極,但以他的兵力,能固守就及格了。
鑑於以上原因,歷代總督、巡撫都是睜隻眼閉隻眼,放他過去了。
但袁崇煥是不閉眼的,他的眼裡,連粒沙子都不容。
幾年前,當他只是個四品寧前道的時候,就敢不經請示殺副總兵,現在的袁督師手握重權,小小的皮島總兵算老幾?
更惡劣的是,毛文龍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八年多賬目不清,還從不接受檢查,且虛報戰功,也不聽招呼,實在是罪大惡極,必須幹掉!
其實毛總兵是有苦衷的,說我撈錢,確是事實,那也是沒辦法,就這麼個荒島,要不弄點錢,誰跟你幹?說我虛報戰功,也是事實,但這年頭,不打仗的都吹牛,打仗的都虛報,多報點成績也正常,都照程序走,混個屁啊?
我曾查閱明代戶部資料及相關史料,毛文龍手下的人數,大致在四萬多人左右,按戶部撥出的軍餉,是鐵定不夠用的,換句話說,毛總兵做生意賺的錢,很多都貼進了軍餉,很夠意思。
可惜對袁崇煥同志而言,這些都沒有意義,在這件事上,他是純粹的對人不對事。
大難即將臨頭的毛總兵依然天真無邪,直到他得知了那個消息。
崇禎二年(1629)四月,薊遼督師袁崇煥下令:凡運往東江之物資船隊,必須先開到寧遠覺華島,然後再運往東江。
接到命令後,毛文龍當場暈菜,大呼:
“此乃攔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只是換個地方起運,爲什麼立死呢?
因爲毛總兵的船隊是有貓膩的,不但裡面夾雜私貨,還要順道帶商船上島,袁督師改道,就是斷了他的財路,只能散夥。
他立即向皇帝上疏,連聲訴苦,說自己混不下去了,連哭帶嚇唬,得到的,卻只是皇帝的幾個字: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怎麼從長,喝西北風?
在他最困難的時候,一個最不可能幫助他的人幫助了他。
窮得發慌的毛文龍突然收到了十萬兩軍餉,這筆錢是袁崇煥特批的。
拿錢的那一刻,毛文龍終於明白了袁崇煥的用意:拿我的錢,就得聽我的話。
也好,先拿着,到時再慢慢談。
然而袁崇煥的真實用意是:拿我的錢,就要你的命!
說起來,毛文龍算是老江湖了,混了好幾十年,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要論耍心眼,實在不如袁崇煥。
他做夢也想不到,很久以前,袁督師就打算幹掉他。
早在崇禎元年(1628)七月,袁崇煥在京城的時候,曾找到大學士錢龍錫,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毛文龍)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殺之。”
這還不算,殺的方法都想好了:
“入其軍,斬其帥!”
後來他給皇帝的奏疏上,也明明白白寫着:
“去年(崇禎元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龍有死無生矣!”
“安排已定”,那還談個屁但談還是要談,因爲毛總兵手下畢竟還有幾萬人,佔據要地,如果把他咔嚓了,他的部下起來跟自己死磕,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袁崇煥決定,先哄哄他。
他先補發了十萬兩軍餉,然後又在毛總兵最困難的時候,送去了許多糧食和慰問品,並寫信致問候。
毛文龍終於上當了,他十分感激,終於離開了皮島老巢,親自前往寧遠,拜會袁崇煥。
機會來了。
在幾萬重兵的注視下,毛文龍進入了寧遠城。
他拜會了袁崇煥,並受到了熱情的接待,雙方把酒言歡,然後……
然後他安然無恙地走了。
袁崇煥確實想殺掉毛文龍,但絕不是在寧遠。
這個問題,有點腦子的人就能想明白,如果在寧遠把他幹掉了,他手下那幾萬人,要麼作鳥獸散,要麼索性反出去當土匪,或是投敵,到時這爛攤子怎麼收?
所以在臨走時,袁崇煥對毛文龍說,過一個月,我要去你的地盤閱兵,到時再敘。
因爲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自己的地盤上幹掉他。
崇禎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煥的船隊抵達雙島。
雙島距離皮島很近,是毛文龍的防區,五月三十日,毛文龍到達雙島,與袁崇煥會面。
六月初一夜晚,袁崇煥來到毛文龍的營房,和他進行了談話,雙方都很客氣,互相勉勵,表示時局艱難,要共同努力,渡過難關。
這是兩人三次談話中的第一次。
既然在自己的地盤,自然要威風點,毛文龍帶來了三千多士兵,在島上列隊,準備迎接袁崇煥的檢閱。
六月初三,列隊完畢,袁崇煥上島,開始檢閱。
出乎意料的是,毛文龍顯得很緊張,幾十年的戰場經驗告訴他,這天可能要出事,所以在整個檢閱過程中,他的身邊都站滿了拿刀的侍衛。
然而袁崇煥顯得很輕鬆,他的護衛不多,卻談笑自若,搞得毛文龍相當不好意思。
或許是袁崇煥的誠意感動了毛文龍,他趕走了護衛,就在當天深夜,來到了袁督師的營帳,和他談話。
這是他們三次談話中的第二次。
第二天,和睦的氣氛終於到達了頂點,一整天都在吃吃喝喝中度過,夜晚,好戲終於開場。
毛文龍來到袁崇煥的營帳,開始了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談話。
一般說來,兩人密談,內容是不會外泄的,好比秦朝趙高和李斯的密謀,要想知道,只能靠猜。
我不在場,也不猜,卻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因爲袁崇煥告訴了我。
一個月後,在給皇帝的奏疏中,袁崇煥詳細記錄了在這個殺戮前的夜晚,他和毛文龍所說的每句話。
袁崇煥說:
“你在邊疆這麼久,實在太勞累了,還是你老家杭州西湖好。”
毛文龍說:
“我也這麼想,只是奴(指後金)尚在。”
袁崇煥說:
“會有人來替你的。”
毛文龍說:
“此處誰能代得?”
袁崇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接着說:
“我此來勞軍,你手下兵士每人賞銀一兩,布一匹,米一石,按人頭髮放。”
毛文龍說:
“我這裡有三千五百人,明天就去領賞。”
討論了一些細節問題後,談話正式結束。
毛文龍的命運就此結束。
他不知道,這個夜晚的這次談話,是他最後救命的機會,而所有的秘密,就藏在這份看似毫不起眼的記錄裡。
現在,讓我來翻譯一下這份記錄:
在談話的開始,袁崇煥說杭州西湖好,解釋:毛文龍你回老家吧,只要你把權力乖乖讓出來,可以不殺你。
毛文龍說工作任務重,不能走,解釋:我在這兒很舒坦,不想走。
袁崇煥說,可以找人替你,解釋:這裡不是缺了你不行,大把人可以代替你。
毛文龍說,此處誰代得,解釋:都是我的人,誰能替我!
這算是談崩了,接下來的,是袁崇煥的最後一次嘗試。
袁崇煥說,按人頭髮放賞賜,解釋:把你的家底亮出來,到底有多少人,老實交代。
毛文龍說,這裡的三千五百人,明天領賞,解釋:知道你想查我家底,就是不告訴你!
談不攏,殺吧。
六月五日袁崇煥在山上設置了大帳,準備在那裡召見毛文龍。
然後他走到路邊,等待着毛文龍的到來。
毛文龍列隊完畢,準備上山。
袁崇煥攔住了他,說,不用這麼多人,帶上你的親信將領就行了。
毛文龍表示同意,帶着隨從跟着袁崇煥上了山。
在上山的路上,袁崇煥突然停住腳步,對着毛文龍身旁的將校們,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們在邊疆爲國效力,每月的糧餉只有一斛,實在太辛苦了,請受我一拜!”
袁督師如此客氣,大家受寵若驚,紛紛回拜,所以,在一片忙亂之中,許多人都沒有聽懂他的下一句話:
“你們只要爲國家效力,今後不用怕無糧餉。”
這句話的意思是,就算你們的毛總兵死了,只要繼續幹,就有飯吃。
一路走,一路聊,袁崇煥很和氣,毛文龍很高興,氣氛很好,直到進入營帳的那一刻。
“毛文龍!本部院與你談了三日,只道你回頭是遲也不遲,哪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欺誑,目中無本部院,國法豈能容你!”
面對袁崇煥嚴厲的訓斥,毛文龍卻依舊滿臉堆笑——還沒反應過來。
太突然了,事情怎麼能這樣發展呢?
袁崇煥到底有備而來,毛總兵腦袋還在運算之中,他就拋出了重量級的武器——十二大罪。
這十二大罪包括錢糧不受管轄、冒功、撒潑無禮、走私、幹海盜、好色、給魏忠賢立碑、未能收復遼東土地等等。
這十二大罪的提出,證明袁崇煥同志的挖坑功夫,還差得太遠。
類似這種材料公文,罵的是人是鬼不要緊,有沒有事實也不要緊,貴在找得準,打得狠,比如楊漣參魏忠賢的二十四大罪,就是該類型公文的典範。
但袁崇煥給毛文龍栽的這十二條,實在不太高明,所謂冒功、無禮、好色,只要是人就幹過,實在擺不上臺。而最有趣的,莫過於給魏忠賢立碑,要知道,當年袁巡撫也幹過這出,他曾向朝廷上書,建議在寧遠給魏忠賢修生祠,可惜由於提早下課,沒能實現。
這些都是扯淡,其實說來說去就兩個字:辦你。
文龍兄尚在暈菜之際,袁督師已經派人脫了他的官服,綁起來了。
綁成糉子的毛文龍終於清醒過來,大喊一聲:
“文龍無罪!”
敢喊這句話,是有底的,畢竟是自己的地盤,幾千人就等在外邊,且身爲一品武官,總鎮總兵,除皇帝外,無人敢殺。
但袁崇煥敢,他敢殺毛文龍,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他是袁崇煥,四品文官就敢殺副總兵的袁崇煥。
第二個原因是一件東西,他拿了出來給毛文龍看。
當看到這件東西時,毛文龍終於服軟了,這玩意他並不陌生,事實上再熟悉不過了,因爲他自己也有一件——尚方寶劍。
活到頭了。
雖說文龍兄手裡也有一把尚方寶劍,可惜那是天啓皇帝給的,所謂尚方寶劍,是皇帝的象徵,不是死皇帝的象徵,人都死了,把死人送給你的寶劍拿出來,嚇唬鬼還行,跟現任皇帝的劍死磕,只能是找死了。
手持尚方寶劍的袁崇煥,此刻終於說出了他的心聲和名言:
“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是朝廷的將首!”
毛文龍明白,今天這關不低頭是過不去了,馬上開始裝孫子:
“文龍自知死罪,只求督師恩赦。”
統帥認慫了,屬下自然不湊熱鬧,毛文龍的部將毫無反抗,當即跪倒求饒,只求別把自己搭進去。
其實事情到此爲止,教訓教訓毛文龍,也就湊合了。
然而袁崇煥很執着。
局勢盡在掌握,勝利就在眼前,這一切的一切衝昏了他的頭腦,讓他說出了下面的話:
“今日殺了毛文龍,本督師若不能恢復全遼,願試尚方寶劍償命!”
這話很準。
然後他面向京城的方向請旨跪拜,將毛文龍拉出營帳,斬首。
遼東的重量級風雲人物毛文龍,就此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
可惜毛總兵並不知道,他是可以不死的,因爲袁崇煥根本就殺不了他,只要他向袁崇煥索要一樣東西。
這件東西,就是皇帝的旨意。
在古往今來的戲臺、電視劇裡,尚方寶劍都是個很牛的東西,扛着到處走,想殺誰就殺誰。
這種觀點,基本上是京劇票友的水平,別的朝代且不說,在明朝,所謂尚方寶劍,說起來是代天子執法,但大多數時,也就做個樣子,表示皇帝信任我,給我這麼個東西,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算是特別賞賜。
一般情況下,真憑這玩意去砍人的,是少之又少,最多就是砍點中低級別的阿貓阿狗,敢殺朝廷一品大員的,也只有袁崇煥這種二桿子。
換句話說,袁崇煥要幹掉毛文龍,必須有皇帝的旨意,問題在於,毛文龍同志當官多年,肯定也知道這一點,他爲什麼不提出來呢?
對於這個疑問,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經過仔細分析材料,我才發現,原來毛文龍同志之所以認栽,只是出於一個偶然的誤會:
因爲當袁崇煥拿出尚方寶劍,威脅要殺掉毛文龍的時候,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正是這句話,斷送了毛文龍的所有期望。
他說:我五年平遼,全憑法度,今天不殺你,如何懲戒後人?皇上給我尚方寶劍,就是爲此!
這是句相當轉悠人的話,特別是最後一句,皇上給我尚方寶劍,就是爲此。
爲此——到底爲什麼?
所謂爲此,就是爲了維護紀律,也就是客氣客氣的話,沒有特指,因爲皇帝並未下令,用此劍殺死毛文龍。
但在毛文龍聽來,爲此,就是皇帝發話,讓袁同志拿着傢伙,今天上島來砍自己,所以他沒有反抗。
換句話說,毛文龍同志之所以束手待斃,是因爲他的語法沒學好,沒搞清主謂賓的指代關係,弄錯了行情。
從小混社會,有豐富江湖經驗的毛總兵就這麼被稀裡糊塗地幹掉了。這就是小時候不好好讀書的惡果。
人幹掉了,接下來的是擦屁股程序。
首先是安慰大家,我只殺毛文龍,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然後是發錢,袁崇煥隨身帶着十萬兩(約六千多萬人民幣),全都發了,只是這種先殺人,再分錢的方式,實在很像強盜打劫。
而最後,也最重要的一步,是安撫。
毛文龍手下這幾萬人,基本都是他的親信,要保證這些人不跑,也不散夥,袁崇煥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先是換了一批將領,安插自己的親信,然後又任命毛文龍的兒子毛承祿當部將,這意思是,我雖然殺了你爹,但那是公事,跟你沒有關係,照用你,別再鬧事。
幾大棒加胡蘿蔔下去,效果很好,沒人鬧,也沒人反,該幹啥還幹啥,袁崇煥很高興。
毛文龍就這麼死了,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但後果是有的,且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嚴重。
最高興的是皇太極,他可以放心了,因爲毛文龍所控制的區域,除皮島外,還有金州、旅順等地區,而毛總兵人品雖不咋樣,但才能出衆,此人一死,這些地盤就算沒人管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進攻京城。
而自信的袁督師認定,他的善後工作非常出色,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那羣被他安撫的毛文龍部下里,有這樣三個人,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
這三位仁兄就不用多介紹了,都是各類“辮子戲”裡的老熟人了,前兩位先是造反,折騰明朝,後來又跟着吳三桂造反,折騰清朝,史稱“三藩”。
而最後這位孔有德更是個極品,他是清朝僅有的兩名漢人封王者之一(另一個是吳三桂),當漢奸能當出這麼大成就,實在是因爲他的漢奸當得非常徹底。
多年後鎮守桂林時,他遇到了明末第一名將李定國,被打得滿地找牙,氣不過,竟然了,清朝認爲這兄弟很夠意思,就追認了個王。
這三位仁兄原先都是山東的礦工,覺得掙錢沒夠,就改行當了海盜,後來轉正成了毛文龍的部將,事實證明,這三個人只有毛文龍能鎮住,因爲兩年後,他們就都反了。
事實還證明,他們是很有點水平的,後來當漢奸時很能打仗,爲大清的統一事業做出了卓越貢獻。
再提一句,那位被袁督師提拔的毛文龍之子毛承祿後來也反了,不過運氣差點,沒當上漢奸,就被剁了。
所謂文龍該死,結果大致如此。
但跟上述結果相比,下面這個纔是最爲致命的。
到底是朝廷裡混過的,殺死毛文龍後,袁崇煥立刻意識到,這事辦大了。
所以他立即上書,向皇帝請罪,說這事我辦錯了,以我的權力,不應該殺死毛文龍,請追究我的責任,等待皇帝處分。
袁崇煥認識錯誤的態度很誠懇,方法卻不對,如果要追究責任,處分、撤職、充軍都是不夠的,唯一能夠擺平此事的方法,就是殺人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