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狄希陳只要有了半日空閒,要麼與小九一起,要麼就獨自帶了小桌子在成都城裡亂轉。不過幾天功夫他散去了兩千多兩銀子,就覺得無處花錢了。這一日狄希陳與小九經過一個偏僻巷子,見一家小藥店門口掛了一個施藥的牌子,狄希陳起意,就要進去瞧瞧。
小九道:“五哥,牌匾都缺了半邊,只怕早關了門了,另換一處看看。”
狄希陳下了驢道:“咱們先在外邊看看。”帶頭進了拐角處一個小茶攤坐下。茶博士笑嘻嘻過來問要點什麼茶,狄希陳道:“你這裡有什麼?”
那茶博士道:“小本經營,也只得胡桃松子泡茶、福仁泡茶、果仁泡茶、瓜仁泡茶、鹹櫻桃茶、薑茶、桂花茶、八寶青豆木樨泡茶、蜜餞金橙泡茶几樣。”
狄希陳與素姐喝茶還是現代人口味,不習慣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聞言皺了眉道:“我要福仁泡茶罷。”
小九就要了桂花茶,又要了一碟核桃酥,拾起一塊咬了一口道:“好吃,再上兩碟兒,小桌子拿我驢背上裝的小食盒來裝了。”
小桌子果真尋出一個蟲草花樣的螺鈿小漆盒,小九親自將兩碟兒核桃酥裝進去,又道:“帶回家給小紫萱吃。”
這麼一個小漆盒卻值幾兩銀子,不像兩個青衣落魂書生家常用的物件兒,小廝隨手就扔進驢背的褡褳裡,並不愛惜。茶博士遠遠瞥見,留了心過來搭話。狄希陳也正要打聽眼前那個小藥店,指了對面笑道:“這個藥店施的什麼藥?”
茶博士笑道:“都是些單方兒,也有些靈驗。不過一兩個錢的東西。”
狄希陳又道:“我有心求幾樣,只是瞧他門口也破敗了。如今可還送地起?”
茶博士鼻子裡笑了一笑,道:“窮的飯都吃不上呢,若是有求藥的,卻是捨得。大哥但去無妨。”
狄希陳點點頭兒笑道:“有這樣好事,自然是要去求幾副藥地。咱們就過去罷。”
那茶博士看他站起身像是要走的樣子。忙道:“三碟核桃酥十八文,果仁泡茶四文,桂花茶三文,盛惠二十五文。”
小桌子掏出一把銅錢來數給他,又問他要了一碗白水喝了,才牽了驢站在門口。
狄希陳進了藥店,裡邊小小一間門面,雖然傢伙漆都脫落了,卻揩抹地乾淨。一個七八歲的男娃娃在後門邊伸了頭道:“大叔來抓藥?”
狄希陳喜歡他伶俐,笑道:“我是看見施藥,來求藥的。”
那孩子臉上的笑就變了愁容。走到前邊來指着櫃上擺的一個小匾道:“都在這裡了,大叔認得字。紙包上都寫着藥名跟用法呢。”
狄希陳逗他:“我不認識字。你念與我聽聽?”
那孩子苦了臉道:“我只認得幾個字,我去叫爹爹出來。”掉了頭進天井去了。狄希陳見他穿地小夾襖兩個手肘都打了補丁。一條小褲子屁股處更是補丁上加補丁,就有些心酸,拿定了主意爲了這個孩子,也要資助些.
須臾出來一個乾瘦的中年人,衝狄希陳拱了拱手,就拿了藥包,一包一包將藥名,治何病,煎法慢慢說與狄希陳聽。
狄希陳笑道:“甚好,這些都給我了罷。”
那中年人紅了臉道:“雖不值幾個錢,也要有用方可拿去。都與了你,別人再要一時沒有卻是誤事”
狄希陳忙道:“我與先生說着玩呢。”以目示小九,小九出門片刻取了幾個紙包進來,放到櫃上道:“兩百兩夠不夠?今兒出門沒有多帶。”
狄希陳笑道:“這是藥金。”也不等老闆答話,就取了一包藥要出去,那個中年人三步並做兩步,搶上前來道:“若是藥金,兩文足夠,這些不明不白的銀子你拿回去。”
狄希陳被他扯住了袖子走不脫,無奈道:“在下仰慕先生高風亮節,所以贈金,並無惡意。”見他半信半疑,又指了那個小娃娃道:“我女兒才六歲,一提唸書就想裝病,也認得上千個字了。令郎良材美質卻不供他上學,難道你就捨得?”
小九在邊上也道:“我哥哥這些銀子,一半贈與令郎讀書穿衣,一半供施藥如何?”
中年人還有三分懷疑,後邊已是衝出一箇中年婦人,自拆了一包銀,取了一塊又將原包包好,衝狄希陳行禮道:“咱們藥店施出去的多,買藥的少,早已入不敷出。不怕客人笑話,昨日就斷糧了,取這一塊買兩石米夠吃半年已是感激不盡。別的還是請客人拿回去罷,福薄之人消受不起大富貴。”
狄希陳大汗淋漓,回想從前行事,越發覺得自己不是個好東西,衝店主夫婦行了大禮,勉強笑道:“賢伉儷安貧樂道,在下敢不從命。”紅了臉要將銀子收起。
小九忙拉了狄希陳將他推出去道:“換我來說,他們必收的。”自個進去關了門,過了好半日,店主夫婦親自開了門送他出來,站在門口又要對狄希陳行禮,小九笑嘻嘻推他們進去道:“財不可露白,快回家藏起,休要教人知道。”
狄希陳也怕他們上來道謝,牽了驢招呼小九回家,一路上問他倒底說了些什麼,小九但笑不語,怎麼也不肯說實話。
卻說狄希陳有這對夫妻爲鏡,照出自己的醜來,回家想了半日,暫歇了出門做散財童子的心。他心下悶悶不樂,對了公事反而極爲用心,三更半夜還要拿了人家地狀紙在那裡看,白日斷案也極小心謹慎,師爺衙役們都有些詫異。想到他過不多久就要任滿,收不到好處,也都忍了。
過了兩日小九硬拉他出門散心。不知不覺又走到那條巷口,小茶攤的茶博士因那日他們去後。小藥店的老闆又是買米,又是買布,請了個夥計不算,還將兒子送去上學,也猜到他們兩個是財主。這一日見財主來了。心裡想着要哄他們銀子花,兩人已是去地遠了。他有幾個朋友來吃茶閒話,因割不斷這根腸子,就將這事說與他們聽。其中一個朋友道:“你說的這兩個人,我前次也見過,好不有錢地傻子,一出手就是三百兩銀子與法空那個賊禿修廟。一個破廟,裡頭擺滿了破棺材,修他做甚?我叫那個和尚取幾錢銀子與我買肉吃。他反倒拿大條帚趕了我出來,不許我再借宿,真真氣人。”
另一個滿面絡腮鬍子地人笑道:“你與死人爭飯吃。當心走夜路撞鬼。這與人修廟修墳卻是好事呢。想銀子花還不容易,我帶你們去找個人做件大事。若是做得好了。一二百兩銀子算什麼?只是事成之後成都是住不得了。”
連那個茶博士聽了心中都動火,笑道:“有了銀子哪裡安不得家。”也收了攤子跟着他們去了。
過了半個月。市井裡就傳說皇上派了欽差來查案子。官差書吏們,也有陌生人託了相識朋友請去吃酒說話的。因李劉兩個師爺一案,縣衙裡頭衆人心裡都有鬼,又曉得狄希陳收了一本分髒地帳,見人家來問,也猜是欽差,哪裡肯說真話,十個有十一個,說的都是狄大人早上到衙門太早,晚上回去的太遲,連累大家早上不能睡之類的小事,明是抱怨,實是誇他。
唯有謝知府只信任他的一個師爺跟兩個門子,平時裡最愛三日一比五日一敲。那些快手門子背地裡恨入骨髓,有人請吃酒,哪消別人引逗,灌了黃湯就要數落幾聲。漸漸府衙後邊有些陌生人轉來轉去。家人報與謝知府知道,謝大人忙派心腹家人尾隨查訪,跟着這起人最後都到了郊外一個大廟。待要進去,門已是關地緊緊的,隔着牆只見廚房裡僕役奔走不停,欽差大人之聲不絕於耳。
謝知府聽了回報,卻想起件心事。他曾與一個尼姑水月一處參禪,因他命裡多子多福,大肚子尼姑住不穩庵堂,尋到後衙門口要替肚子裡的兒子認祖歸宗,吵鬧了半日謝知府收進後衙,兩三個月生出個男孩兒來長得偏偏像謝大人的好朋友苦雨道長。謝大人因人家說女人如衣服,好朋友有通財之誼,送他件把衣服倒沒什麼大不了,就將衣服跟小衣服一起要送與道長。偏偏道長推辭不過,趁黑夜裡翻牆走了,謝大人只得將水月與孩子送回庵裡暫住。水月回了庵裡,起先有知府大人供給還罷了,漸漸少米少柴,她就要抱了孩子到後衙門口吵鬧半日,俱是衙役們攔住了不教後宅知道,替他遮掩。此事除了謝夫人,只怕成都府里人人都知道,提起來眼睛都要笑成一道線的。
謝知府與狄知縣固是不睦,跟左右布政使也不親近,官場裡他是獨秀於林,心裡就很有些忐忑。思來想去,只有半夜偷偷求見欽差大人。親自拿了名貼敲門,一個絡腮鬍子的長隨來開門,收了名貼半日方領他進去。謝知府見深夜裡庭院中兩排長隨站的筆直,廊下還有錦衣衛裝束的人來回走動,格外誠惶誠恐。到了室內,燈火輝煌中坐着一個白面無鬚的官人,好像是個內相模樣,聲音又尖又細道:“謝大人所爲,咱家都記下了。”就教左右送他出去。
謝知府伏在地上苦苦哀求,還是那個絡腮鬍子地長隨拉了他退到廂房,道“大人若肯獻金,可以設法。”
謝知府情知幾千兩出不了手,飛馬回家駝了兩萬兩銀子來,再見欽差大人,只得一個北京口聲的長隨回話道:“大人已是知道了。”收了他的銀子,還是那個鬍子長隨趕了馬車送了他回衙謝大人見馬車雕金飾銀,奢侈無比,長隨又有笑臉,方放下心回家。靜候了幾日,一個家人去那廟裡查看,洞門大開,遇着一個和尚說話,才知道前幾日有羣客人來租房,哪裡有什麼欽差。謝大人又急又氣,家裡大娘子曉得了又與他吵鬧,日日在宅裡摔鍋砸碗,吵得一城百姓都知道了,當了奇聞到處傳誦。卻說狄希陳這幾日遇見臉色鐵青地謝大人被布政使請去說話,又聽說府衙裡的官差們常常被找了藉口打板子,嘆息道:“果然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他若是精明些兒,打落牙往肚內吞,大家看他吃虧份上就算了,這麼慌慌張張要自己去查騙黨。不是承認自己收了黑錢麼還要賄賂上司麼。”
素姐道:“我就奇怪,論精明他還不如前頭那個吳知府呢,這樣地人也能當官?”
狄希陳笑道:“聽說謝家是江陵大族,有個人做到尚書,當官地很不少呢。不是大族的世家子弟,哪裡有這樣魏晉風骨,又會參禪又會煉丹。”
素姐想起來也覺得好笑,掐了狄希陳一把道:“你若是也生在世家大族,就不必吃苦受罪做這個官兒了。你現在這樣,我都覺得怪怪地呢。”
狄希陳笑道:“我自己也咂摸着有些過了,這些事還是順其自然吧。一天做好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我也就三分鐘熱度,你不許笑話我。”
素姐拿手裡的手巾丟到他臉上,笑嘻嘻道:“不笑你就是,也是時候去碼頭問問了,我就着急新知府怎麼還不來。”狄希陳道:“新做了官總是要衣錦還鄉的,若是他家在海南福建這樣的地方,還早呢。”
正說着,前衙的門子來報說新知縣的船已是到了碼頭。狄希陳跳起來笑道:“好的不靈壞的靈。咱們箱籠收搭好了沒有?我讓人驛館說一聲兒先搬去罷。”
素姐笑道:“那麼麻煩做什麼,直接去寫幾隻大船,咱們就把箱籠搬了去,等你交接完了走人就是。”
狄希陳心裡暗笑她歸心似箭,真個去訂了三隻大船。第二日狄周也到了,只帶了二十幾個膀大腰圓的男僕,連他媳婦子都沒有跟來。狄家得了人手,將金銀細軟裝了頭船,素姐與小紫萱住,小九住了二船,三船就叫狄周守了。三隻大船都裝的滿滿的停在江邊,只待狄希陳交結完了公事就順江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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