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嬸嬸會定期幫爺爺修剪頭髮、鬍鬚和指甲;溫妮姑媽每天都會熨燙好合適的衣服給爺爺換上;無論工作多忙,只要天氣合適,梅森叔叔都會專門抽出時間推着輪椅載着爺爺出門散步。
米娜、倫特和克麗絲放學後,也會來爺爺的臥室裡講述學校裡發生的趣事。
得益於家人們的悉心照料與付出,當爺爺甦醒時,卡倫看見從樓上走下來的,完全是自己印象中的……狄斯。
像是有一隻叫做時間禁忌的手,輕輕撥弄,卡倫恍忽中有種錯覺,彷彿自己並未離家遠行過,而狄斯,也從未沉睡。
如同幾年前某個尋常平靜的一天,自己照例爲一家人準備好了餐食,爺爺照例在此時下樓用餐。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麼的奇妙,人們總是迫不及待地掐去頭,後悔後再用一生去挽留尾。
卡倫閉上眼,又在眼角溼潤即將凝聚成滴前睜開,繼續保持微笑。
哭哭啼啼的見面,可能會很應景,卻不適合於這一對爺孫。
他們骨子裡都是驕傲要強的性格,更習慣於自己撐起一把傘,以自我爲中心,讓周圍人進行環繞。
沉睡的老獅子甦醒,歸來的年輕獅子不會湊上去親暱地舔舐毛髮,只會下意識地立起自己的身軀,向老獅子表現出自己的成長與雄壯。
狄斯走下了樓,走到卡倫面前:
“回來了?”
“嗯,回來了。”
狄斯點了點頭,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坐下,身前也早已擺好了餐具。
梅森叔叔起身問道:“爸,我去請醫生到家裡來給您再檢查一下身體。”
“不用了。”
“好的,爸。”
像以前一樣,在這個家裡,沒有人敢忤逆爺爺的意志。
卡倫也坐了下來,原本溫妮姑媽那裡特意給卡倫留了一個自己身側挨着小康娜的位置,但卡倫卻很自然地走到爺爺的對面,坐了下來。
茵默來斯家餐廳的餐桌是長橢圓形,雖然遠沒有艾倫莊園古堡餐廳裡那條餐桌的誇張,但放在以前,狄斯坐在端頭時,是沒人會去坐另一端頭的。
這不是什麼禮數制約,純粹是家裡沒人想在用餐時直面爺爺的壓力。
卡倫坐下去後才發現自己似乎坐錯了位置,他不是故意的,而是地位拔高後的習慣性使然。
溫妮姑媽將餐具遞送到卡倫面前,卡倫也就不再起身換位置了。
爺爺的甦醒,本該是一家人最歡樂的時候,可當爺爺出現在餐廳時,又帶來了熟悉的壓抑。
在過去,狄斯每次都是早早地用完餐就起身上樓,好讓餐桌上的家人們可以更輕鬆自如一些。
不過這次,大家倒是挺享受這種壓抑氛圍的,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從另一面來看,這其實是一個家族的穩定支柱。
狄斯看向瑪麗,瑪麗馬上坐直了身子。
先前狄斯下樓時,瑪麗嬸嬸是喜極而泣,那一聲聲“偏心”的抱怨,則是她習慣性地情緒輸出。
“瑪麗,辛苦你了。”
“爸,請您不要這樣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梅森叔叔也略微挺直了一下後背,像是個準備接受表揚的孩子。
但狄斯只感謝了瑪麗,沒有去繼續感謝梅森和溫妮。
等到狄斯拿起餐具,說了聲:
“開飯吧。”
大家這才集體拿起餐具,開始用餐。
狄斯低着頭,切割着一塊牛排送入口中,咀嚼吞嚥下去,在切第二塊時,開口問道:
“過得好麼?”
沒有具體問是誰,但在座的大家都明白,問的是自己的長孫。
卡倫正在用勺子喝着魚湯,將湯匙放下後,回答道:
“過得很好。”
“在外面習慣麼?”
“除了維恩大醬外,都很習慣。”
“外面風景好看麼?”
“好看,但比不過家裡。”
這是爺孫之間的簡單交流,但在家裡其他人眼裡,更像是卡倫在故意揀好聽的說來寬慰這位剛醒來的老爺子。
溫妮姑媽擔心再問下去卡倫會露餡,所以主動轉移了話題,她用手臂輕輕環抱着小康娜的後背,對狄斯笑道:
“爸,你猜猜她是誰?”
狄斯繼續切着牛腩,頭也不擡地說道:
“她是誰?”
溫妮姑媽回答道:“她是卡倫和艾倫家小姐的女兒,是您的曾孫女。”
“哦,是麼。”
溫妮的神色略微有些尷尬,旁邊坐着的梅森和瑪麗也互相對視,感到奇怪,按理說,父親應該不會對最疼愛孫子的孩子,反應這麼冷澹。
原因很簡單,狄斯能看出來,這是一條血統極爲純正高貴的骨龍。
他給卡倫安排的結婚對象,是一個人。
而且,也絕不可能是卡倫和一個女性龍族生下來的亞種,因爲亞種的血脈不可能這麼純粹。
狄斯因爲沉睡,所以在與外界的“信息交流”上,比拉斯瑪還不如。
但因爲卡倫曾追擊刺客來到過羅佳市,所以他清楚自己的孫子早已走上信仰道路,而且拉斯瑪經常拿着撿過來的過期報紙,在坐在輪椅面前的自己大聲抱怨。
按理說,他甦醒後的第一件事,應該是將卡倫喊到臥室或者書房裡好好詢問一下現實情況;
外面,有12道光柱,拉斯瑪的法身已經封鎖住了秩序之門;
可以說,情況十分危急,局面已經崩壞到不能再崩的地步,急需出面去料理解決。
但這對爺孫倆在此時所做的事,都是一致的。
卡倫回家後先去廚房做飯,狄斯醒來後則先下來吃飯。
在他們眼裡,和家人好好吃一頓團圓飯,纔是最重要的。
天大的事,也得飯後再說。
而且,狄斯一直有一個規矩,這個規矩也被卡倫繼承,那就是不要讓家裡人,牽扯進教會的漩渦,所以他們不會在飯桌上聊起普通人不理解的事。
另外,就算沒有拉斯瑪的“實時播報”,狄斯看一眼就能知道自己孫子身上穿着的這件神袍意味着什麼。
在梅森和羅恩眼裡,那是寒酸和不合身的長袍衣服,可狄斯清楚,這件衣服在神教內代表着什麼層級。
因此,在狄斯看來,小康娜應該是卡倫的妖獸或者坐騎。
卡倫很鄭重地介紹道:
“爺爺,這是我的女兒,康娜。”
卡倫的正式介紹讓狄斯停下了動作,他再次看向小康娜。
而小康娜此時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餐盤,餐盤上是她剛剝好的三隻大蝦,樓上傳出腳步聲時,小康娜就在剝了,還細心地剔除了蝦線。
繞桌半圈,小康娜走到狄斯面前,將餐盤放在狄斯面前,說道:
“曾祖父,吃蝦。”
狄斯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小康娜,這一聲呼喊,彷彿將他拉扯回卡倫剛甦醒時喊他“爺爺”的那個下午。
可愛的事物總是容易打動人心,尤其是卡倫還對小康娜的身份做了正式確定。
終於,
狄斯笑了。
他從不遮掩自己在對待家人態度上的偏袒,可這又不是狹隘,因爲他對家人身份的定義,其實比較寬泛。
狄斯伸手,抓起一隻蝦,咬了一口:
“謝謝你,康娜。”
“嘿嘿,我繼續給曾祖父剝。”
小康娜有些害羞地輕輕扭動身子,卻沒有低下頭,而是讓自己的笑容很清晰地呈現。
曾經那個被關押在囚車裡的孤僻小骨龍,在普洱的教養下,不僅變得樂觀開朗,還懂得如何討好獲取疼愛。
這不是生存所迫,而是爲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因爲她知道,卡倫是不會管的,外婆也管不動,梅森和瑪麗只能讓自己多吃一頓下午茶……他們都無法阻擋恐怖的普洱姐姐不斷臨近的步伐。
可眼前的老人,只需一句話,就能將自己拯救出作業的苦海。
見父親臉上出現了笑容,一切都按照常理髮展了,梅森瑪麗和溫妮,心裡也都長舒一口氣,他們還擔心父親會介意小康娜的髮色。
梅森笑道:“真的是好快,我們茵默來斯家,都有第四代了。”
狄斯問道:“米娜呢?”
米娜沒想到自己會被爺爺點名,緊張之下手中的叉子都落了下來:“爺爺,我聽哥哥的話,要繼續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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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接話道:“是的,爸,米娜的成績很好,我們原本打算下半年送米娜去維恩上大學。”
卡倫說道:“那挺好的,我來安排。”
“不,不用,不用,卡倫,你既然已經回來了,就安心待在家裡。”
梅森叔叔覺得自己這個侄子越來越像自己了,不僅都長得英俊,連落魄後說大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他當初投資失敗灰熘熘回家時,也經常打包票說要幫以前的朋友介紹去首都的工作。
“倫特呢?”
即使有姐姐的前奏,但輪到自己時,倫特被嚇出了口吃:
“我……我……我也是……要上學的!”
瑪麗說道:“倫特的贊助費,我們已經在攢了。”
倫特的學習成績比姐姐差太多了,想要上好大學,就得在其它方面付出更大的代價。
狄斯最後看向克麗絲,克麗絲漲紅了臉:“我也是上學。”
“嗯。”
狄斯應了一聲,像是完成了一個不要顯得太過厚此薄彼的任務,低下頭,繼續用餐。
孩子們都舒了口氣,低頭繼續吃飯。
其實,對於家裡的孩子來說,他們有時候倒是寧願長輩把目光都落在最優秀的那個身上,不要搞什麼雨露均沾和什麼強行平等,這反而會給他們帶來極大的壓力。
是的,雖然他們都被父母告知,卡倫哥哥現在“很落魄”,可他們依舊認爲卡倫哥哥是最優秀的那個人。
在這一點上,此時遠在維恩的理查,很有代入感。
狄斯這時說道:“味道沒以前好了。”
“啊,是麼,我怎麼覺得還是很好吃,卡倫走後,我和溫妮也保留了卡倫以前做過的菜式,但都做得沒有卡倫做的好吃呢,是吧,溫妮。”
“是的,是的。”溫妮姑媽馬上附和。
卡倫回答道:“事情多,做飯的機會少了,也就生疏了。”
小康娜說道:“都是女僕姐姐做,卡倫教她的。”
梅森叔叔嘆了口氣,唉,可憐的孩子,去了別人莊園,還得和女僕一起去廚房做飯,這日子,過得到底得有多憋屈啊。
只能說,茵默來斯家的人看艾倫莊園,和艾倫莊園的人看茵默來斯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視角。
狄斯像以前一樣,早早地放下了餐具:
“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說完,狄斯就起身,走上樓梯。
卡倫也隨即站起身:“我去給爺爺泡茶。”
然後,也跟着上了樓梯。
等二人都離開後,餐桌上的氛圍明顯輕鬆了起來。
梅森看着瑪麗:
“瑪麗,你快掐一掐我,我覺得我現在是在做夢,卡倫回來了,爸醒了,你知道麼,我平時做夢都不敢兩種情況一起做!”
瑪麗用力掐了一下梅森的臉,掐出了一道鮮紅的印記,期待地問道:
“疼麼?”
“疼啊,很疼。”
瑪麗見狀,又在梅森腰間軟肉位置狠狠掐了一下。
“哎喲,我說了疼啊!”
梅森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瑪麗:“誰叫你剛剛反應這麼平澹,我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那你爲什麼不掐自己?”
“我怕疼。”
梅森:“……”
孩子們嗤嗤笑着,顯然對這對夫妻的日常互動早已熟悉,連夥計們都見怪不怪。
梅森叔叔坐了下來,將剛纔自己父親下樓後偷偷藏到桌下的鯡魚罐頭取出:
“啊,今天是個開心的日子,值得開一罐鯡魚罐頭慶祝一下!”
……
卡倫來到三樓,看見窗臺上的貓和狗。
凱文爲了表示自己的迫不及待,狗尾巴晃動得幾乎就要起飛。
卡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說道:“再等等。”
說完,他就提着熱水壺走入書房。
狄斯坐在書桌後面,雙手放在身前,像是在重新熟悉着自己的書桌。
卡倫走到桌邊,往茶杯裡放入茶葉,倒入熱水。
書房裡會被定期打掃,杯子是乾淨的,茶葉也是新鮮的。
倒完茶後,卡倫將一把椅子拉了過來,在狄斯對面坐下。
狄斯的身後,是書房的窗戶,外面是一棵樹,這個場景,卡倫臆想過很多次,今天,終於又迴歸爲現實。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爺孫倆都在互相看着以對方爲主色調的風景,沒人說話。
而本該緊張焦灼的氛圍,是連一個泡都沒冒出。
狄斯端起茶杯,打破了沉默:
“你長大了。”
“可是您,一點都沒老。”
“哪有孩子長大,長輩卻不老的?”
“我還小,還太年輕。”
狄斯說道:“站起來看看。”
卡倫推開椅子,站起身,雙臂微微撐開,讓爺爺看着自己。
狄斯揭開杯蓋,提醒道:“神袍打開。”
卡倫將神袍開啓。
黑色莊嚴的主色調,配合着肅穆的圖桉紋飾,極盡尊貴與雍容。
品級高的衣服,需要搭配合適的人,卡倫雖然年輕,可這件衣服卻依舊能輕鬆撐起。
那種自信,那種沉穩,那種經歷過風浪後的內斂,纔是卡倫現在真正的模樣。
狄斯問道:“你現在是什麼職位?”
“您的孫子,現在是秩序之鞭紀律部部長。”
卡倫已經做好準備,迎接爺爺的繼續詢問,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和爺爺說,可以對爺爺炫耀。
狄斯對着杯麪吹了吹,抿了一口茶,
問道:
“部長的津貼待遇是多少?”
……
維克站在教堂的屋頂,他看着自己的老師的法身,將秩序之門攔住,又看着老師的本尊,如同一道炙熱的流星,從空中落下,而降落的地點,就是這條街的13號。
“唉……”
維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老師一直沒有領會自己的眼神示意,哪怕自己都快把眼睛眨腫了。
雖然,維克也理解,先前老師已經誤以爲自己被精神控制了,要是告訴老師,他現在正要去敲門打擾秩序之神和他爺爺的團聚,老師怕是會認爲自己迷失了。
維克抽出了自己隨身攜帶的皮鞭,仔細丈量了一下長度。
他沒打算現在跑出去阻攔老師,然後對老師揮舞起秩序之鞭,而是想着,這條鞭子可以截取幾節,能幫老師做多少處骨折固定。
這是最好的祝願,因爲這意味着自己老師最後還有一條命在。
否則,他就真的是去自己送……
哦,
是的,
他去的正是喪儀社。
……
拉斯瑪出現在了門口,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而狄斯,並未來得及反應,這意味着他已經替神教提前卡住了狄斯威脅神教的手段。
“狄斯,我知道你已經醒了,你也應該認清了現實,低頭認錯吧,你還是神殿長老。
你的孫子,無論他犯了多少錯,無論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也能看在你的面子上,得到寬大處理。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下來了。”
三樓窗臺上,凱文張着嘴,不停哈着氣,它身上的普洱則在用貓爪撫摸着它的狗頭,對它進行着勸撫。
“這小拉斯瑪,真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每次來挑戰狄斯前,話都很多。”
書房裡,
來自拉斯瑪的靈魂之聲,影響到了裡面爺孫倆的聊天,使得書房裡的視線,都產生了折射和扭曲。
【“狄斯,你認清楚現實吧,門,我已經給你關上了。”】
狄斯將茶杯放回書桌,嘆了口氣:
“好吵。”
卡倫點了點頭,說道:“爺爺,我先去放狗。”
說完,卡倫走到書房門口,打開門,看向外面的窗臺,吩咐道:
“讓外面安靜點。”
……
拉斯瑪:“狄斯,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也是神教對你最後的仁慈,你要是再不認錯低頭,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這不是我的你的決鬥,我背後,可是站着秩序神教,你沒有……”
一隻巨大的狗爪忽然憑空出現。
“啪!”
拉斯瑪周身的一切防禦、結界,在狗爪面前瞬間溶解,他本人,更是被一爪拍飛!
隨之而來的,
還有一聲怒罵:
“拉斯瑪,你到底在狗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