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商如意敏銳又尖刻的樣子,蕭元邃的笑容反倒更深了些。他起身慢慢從桌案後走到了商如意的面前,低頭看着她:“我弄錯了什麼?”
“我的公公早已登基稱帝,我的夫君,是大盛王朝堂堂秦王殿下。”
商如意一邊說着,一邊擡頭直視他的雙眼,平靜卻又充滿威儀的道:“閣下就算不稱我一聲‘殿下’,也該稱一聲‘王妃’。”
蕭元邃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和宇文曄一樣,他也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甚至於,可能心中越是煎熬,越是憤怒,臉上的表情越是平靜淡然,但這一刻,商如意卻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彷彿剛剛自己的話中有什麼針扎進了他的心裡。
沉默半晌,蕭元邃淡淡道:“是啊,登基,稱帝。”
“……”
“天下大亂羣雄並起,可誰也沒想到,原來盛國公也有這樣的志向。”
“……”
“倒是小瞧他了。”
他這話,似有幾分感慨,商如意仔細看了看他深邃的眼瞳中那一點不易察覺的陰霾,頓時有些明白過來。
她想起了當年聽到的那首讖歌——
皇圖三代後,王崗奪民口。
鳳鳴蕭山側,還看米字洲。
當年蕭元邃就是因爲姓‘蕭’,應了讖歌中的“蕭山”二字而遭到皇帝的猜忌,不受重用,爲了重振旗鼓,他加入了左珩麾下參與叛亂,最終被朝廷清剿。
那個時候,不論是他還是左珩,大概都想過自己在亂世稱雄的可能,而這首讖歌也實實在在的預兆了一些事,比如三代之後,大業王朝終究國祚亡盡,被取而代之;王崗寨在奪取了興洛倉之後,有了一時的輝煌,召集天下英傑攪弄風雲。那個時候,大概蕭元邃真的認爲他自己應了讖歌中的“蕭山”二字。
現在看來,蕭山,也許真的是指蕭元邃所統轄的王崗寨,可真正要緊的不是蕭山,而是鳳鳴!
鳳鳴蕭山,實際是指當年鳳臣以一己之力瓦解了整個王崗寨。
直到現在,申屠泰還爲他所用,甚至在自己被石玉心擒住之後,果斷出手拿下了石玉燾,和他們呈對峙之勢。
至於還看米子洲……
這,就已經不必多說了。
宇文淵早已登基稱帝,他多年來藏鋒隱智,也終於在楚暘死後露出了真容,而這首讖歌似乎也已經失去了那層神秘的面紗,一切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商如意淡淡道:“天下大亂,羣雄並起,那就不該小瞧任何一個人。”
“……”
“至少,我公公和我夫君,就從未小瞧過閣下。”
蕭元邃微微挑眉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說道:“是啊,其實我也從未小瞧過王妃,可這一次,王妃以三百鐵騎阻擋我數萬大軍,讓我西進長安的計劃徹底作廢,還是讓我刮目相看了。”
商如意皺起了眉頭。
雖然蕭元邃從善如流的稱呼了她一聲“王妃”,可一提起那三百鐵騎,就像是在她心口紮了一刀似得。
這三百鐵騎都是她的心血,也可以稱得上是她的本錢,甚至,如果今後那位早就對她厭惡至深的太子和視她爲仇敵的太子妃若要對她有什麼舉動,這也是她敢去跟他們叫板的底氣。
可是,全折在這兒了。
想到這裡,商如意的眼睛都有些發紅,她用力咬了咬牙,才勉強平靜的說道:“過譽了。”
說完,不等蕭元邃開口便又接着道:“閣下找我,就是爲了說這些?”
蕭元邃看了她一會兒,說道:“不過,是想跟王妃敘敘舊罷了。”
“敘舊?”
不知爲什麼,這兩個字聽在商如意耳中竟有些刺耳,她看了蕭元邃一眼,又故意擡頭看了看四周,這個大帳並不小,甚至比一些大戶人家的堂屋還更寬敞,可帳篷就是帳篷,加上她身爲俘虜,加上兩邊這樣的局勢,這個地方再寬敞在她眼中也是狹窄逼仄,令人窒息的。
於是淡淡道:“敘舊的人要有舊事可提,敘完之後能各走各路。我能嗎?”
她這話帶着濃濃的諷刺的意味,蕭元邃竟也沒有生氣,脣角反倒抿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商如意接着道:“況且,我與閣下到底只是萍水相逢,要說敘舊也實在沒什麼好敘的。反倒是此行有一位是你的故舊,而且,也一直在等着與你‘敘舊’。”
聽到最後這句話,蕭元邃嘴角的笑容有些僵,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複雜了起來。
他當然聽出來,商如意說的是綠綃。
沉默了片刻,他道:“哦。”
商如意認真的說道:“閣下若要找人敘舊,還是去找她吧。”
蕭元邃垂下眼,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淡淡一笑,笑容中有點無奈,無奈過後便是漸漸淡然,道:“看來,王妃還是和在興洛倉的時候一樣,關心別人,尤其是她,更勝自己。”
商如意微微蹙眉,這才恍惚記起,當初她被抓進興洛倉,也的確和蕭元邃提起過,將來有朝一日再見綠綃的時候,希望他能給這個經歷坎坷的女子一點慈悲。
他還記得。
商如意道:“我是一個女人,知道女人的不易,所以會爲多她想。”
蕭元邃默默的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突然揚聲道:“來人!”
一個士兵立刻走進來聽令,蕭元邃吩咐道:“帶王妃下去沐浴更衣,好好照料,不得怠慢。”
那士兵道:“是。”
商如意鬆了一口氣,便對着蕭元邃點了點頭,然後就跟着那士兵走了出去。她剛一走,花子郢又從另一條路走了過來,進入到大帳內立刻就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沉悶的氣息壓在心頭,他輕聲道:“大將軍……”
蕭元邃默默的走回到桌前坐下,面無表情的道:“什麼事?”
花子郢道:“那位……綠綃姑娘,一直鬧着要見你,送去的飯也不吃,衣裳也不換,就這麼一直等着。”
“……”
蕭元邃微微蹙眉,他沒有起身,反倒拿起桌案上的毛筆,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了幾筆,然後捲起來交到花子郢的手上,道:“拿去給她,她自己知道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