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裴行遠不慌不忙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的望着眼前衆人,看着他們七嘴八舌抱怨的樣子,一雙眼睛仍舊笑得彎彎的,卻是一言不發。
商如意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緊張的看着這一幕。
而長樂坊中的這些病患被那個中年人挑起了情緒,不僅僅是嫌那湯藥賣得貴,似乎也想要將這些日子患病,求治無門,生死無依的憤懣發泄出來,不停的抱怨怒罵,一時間口沫橫飛,場面混亂得一鍋粥煮沸了。
但,再是激烈的情緒,也總有平復的時候。
更何況,不管他們怎麼謾罵,站在對面的人始終不發一語,那種感覺就像是拳頭打在棉花上——不,拳頭揮空了,不僅無用,更費力。
漸漸的,衆人也都安靜了下來。
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場面不僅安靜下來,更透着幾分尷尬。
而直到這個時候,裴行遠才淡淡一笑:“諸位,說完了?”
衆人罵得也口乾舌燥,這個時候都有些氣喘吁吁的說不出話來,只能看着他,裴行遠伸手撣了撣衣衫,然後慢慢悠悠的說道:“你們嫌這藥貴,貴是不假,可你們要知道,貴也有貴的道理,畢竟——若不是我帶來這些藥,諸位別說一錢銀子一碗藥,一兩銀子你們怕是還買不到。”
“……”
“到那個時候,錢倒是剩下了,人還活着嗎?”
“……”
“再說了,尋常賣的藥能跟我這些藥比嗎?我這可是從洛陽附近帶回來的,那邊有多亂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麼爬山涉水千里迢迢的運到大興來,豆腐都得賣出肉價錢,更何況是救命的藥呢!”
“……”
“所以,你們要怪,也不該怪我這個賣給你們救命藥的人。”
“……”
“要怪就得去怪那個明知道會有瘟疫,卻故意把城中的藥材早早的搜刮一空,要把你們置於死地的那個人吶!”
他這一番話說完,周圍的病患臉色都變了。
的確,雖然裴行遠的藥賣得貴,還沒到讓人傾家蕩產的地步,一錢銀子一碗藥,一天兩碗,哪怕吃個十天半個月也就二三兩銀子,尋常人家也不是拿不出來,窮苦人家咬咬牙湊個救命藥的錢也是能的。真正可恨的,是那個提前搜刮光了城中的藥材,讓他們求助無門的人。
這麼一想,那些病患都忍不住咬緊牙,暗暗咒罵了起來。
而看着周圍衆人情緒又一次被調動,卻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時,商如意都忍不住在心裡暗歎了一聲。
難怪,沈無崢一定要讓裴行遠來做這件事。
沒點“沒皮沒臉”的本事,還真沒辦法在這個時候鎮住衆人,而且把這番話說得那麼在情在理的。
要知道,在這個時候賣藥,而且賣得那麼貴,就是趁火打劫,甚至,就是“割韭菜”,可裴行遠一番巧舌如簧,竟說得所有人啞口無言;而且,這裡的人都沒有發現,他將搜刮藥材這件事,和“明知道”會出現瘟疫這件事混爲一談!
這樣一來,衆人的憤怒,就不僅僅是重病缺藥,更是被人加害的憤怒!
看着衆人這樣,裴行遠便知道自己的話有了作用,於是他又上前了一步,對着這些情緒各異的病患慢慢悠悠的道:“總之,一錢銀子一碗藥,藥到病除,多了我不收,少了我不賣。”
“……”
“你們想活命,我求財,誰也不礙着誰。”
“……”
“現在,要活命的,上來買藥吧。”
他最後這句話,就像是給今天這一場亂局做了最後的定奪。
一時間,整個場面又安靜了下來。
但這一次的安靜,已經不是剛剛那種怒罵後的無力,僵持的安靜,而是衆人相顧無言,都默默的回到了剛剛的位置,重新開始排起隊來。
畢竟,誰都想活。
見此情形,裴行遠立刻對着長桌後的人使了個眼色,原本護着藥壺要退開的那人立刻又走上前來,繼續往桌上的空碗倒入湯藥,那賬房也坐了回去,拿起筆和賬本,又一次問道:“所居坊市,姓甚名誰。”
來人道:“大通坊,陳安業。”
站在一旁的商如意長長的鬆了口氣。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感到自己的掌心一片冷溼,是剛剛不自覺的捏緊了拳頭,手心滿是冷汗。
剛纔,她差一點以爲今天的長樂坊真的要鬧出什麼事來。
幸好裴行遠把場面給穩住了。
說起來,她雖然很喜歡裴行遠這個人,覺得他爲人真誠,又開朗樂觀,但也只是作爲友人的喜歡;可今天,卻實實在在對這位看起來吊兒郎當,只是個紈絝子弟的裴二公子刮目相看了。
這個人,雖然“沒皮沒臉”,但臨危不亂,處變不驚,也的確有他的本事!
想到這裡,商如意輕笑了一聲。
可就在這時,一聲輕嘆也從她的身後響起,似正與她的笑聲相應和。
轉頭一看,卻是一直安靜的站在身後的蘇卿蘭,這個時候遠遠的看着裴行遠,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古怪。
商如意看看她,又看看裴行遠,下意識的道:“蘇大人,認識他?”
蘇卿蘭仍舊遠遠的看着裴行遠,眼神似有些朦朧,輕聲道:“小時候,見過他。”
“哦?那你們——”
“沒想到,這麼多年不見,他已經——,我還以爲,他還是小時候那樣……”
“嗯?”
商如意一愣。
她隱隱感覺到了什麼,卻又有些分辨不清,而蘇卿蘭已經輕笑了一聲,那雙溫柔的眼睛裡閃爍着的一點光芒,在這一刻,黯了下去。
她像是放下了什麼,一言不發的轉過頭去,便往回走。
商如意下意識的道:“蘇大人?”
蘇卿蘭駐足,只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道:“少夫人,那邊還有病人需要我照顧,他們——出不起這銀子的。”
說完,便默默的走了。
看着她遠去的瘦削的背影,商如意一時有些怔忪。
就在這時,一隻手輕輕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商如意急忙回頭,就對上了一雙笑眯眯的,彎月牙似得眼睛,正是剛剛纔跟那些病患對峙,如今卻又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的裴行遠,只見他笑道:“看什麼呢,記得我剛剛的樣子了嗎,一定要回去告訴令兄,我可是——唉?”
他無意間看到前方的身影,倒是一愣。
商如意也立刻道:“裴公子,你認得她嗎?”
裴行遠擰着眉頭想了想,道:“她好像是蘇,蘇——”
“蘇卿蘭!”
“對!蘇卿蘭,她娘就是太醫署的醫官,女醫官,不得了呢!”
商如意笑了笑,道:“人家如今也已經是太醫署的醫正啦,還在那邊照顧這裡病情最重的那些病患呢。”
裴行遠挑了挑眉毛,道:“不得啦,她小時候被人欺負只會流着鼻涕哭,我還以爲長大了就只能嫁人,嫁人了也受氣,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出息。”
“……”
商如意一時間覺得好氣又好笑。
也難怪過去雷玉一直對他沒好臉色,說不到兩句就要動手,這裴行遠有的時候說話真是有些氣人。
不過——
她想了想,道:“既然你們認識,那你要不要過去跟她說說話?”
不知爲什麼,想起剛剛蘇卿蘭的樣子,商如意心裡有點放不下的,總覺得好像應該讓他兩人見見面,可裴行遠卻不在意的擺擺手道:“我就不過去啦,也不熟,再說這邊事情還多呢,萬一再有人鬧事,可沒人壓得住他們。”
“……哦,也對。”
商如意點點頭,卻在心裡感到一點空落落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好像感覺到,剛剛有什麼東西在無聲的開始,卻又無聲的結束了,只是,身處其中的人——不論是那默默離開的蘇卿蘭,還是此刻得意洋洋的裴行遠,似乎都沒發現。
這時,裴行遠又擡起頭來往周圍看去,道:“對了,剛剛那個人呢?”
他顯然也感覺到那個中年人不對勁,有意的挑起了衆人的情緒之後卻又突然消失,若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病患,哪怕爭吵過後,也還得留在坊中,跟眼前這些人一樣乖乖的排隊買藥纔是。
商如意立刻道:“我讓——”
話沒說完,就看到臥雪神情緊繃的走了回來,對着商如意和裴行遠行禮道:“少夫人,裴公子。”
商如意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回來了,立刻道:“人呢?”
臥雪道:“少夫人恕罪,人,跟丟了。”
“什麼?!”
商如意眉頭一擰:“你都跟丟了?”
要知道,臥雪可不是普通的婢女,而是從楚暘的手下出來的,她的身手不凡,普通的人應該是甩不掉她的纔對。
那個中年人,過來來歷不一般。
商如意想了想,道:“那,他還在長樂坊嗎?”
臥雪神情更凝重了幾分,壓低聲音道:“不,奴婢跟着那個人出了長樂坊,一直跟進了延祚坊。”
“……”
“本來,奴婢想跟上去,看看他到底是什麼來頭,可是——延祚坊出了一點事,奴婢一不留神,就跟丟了。”
延祚坊出事?
一聽這話,商如意和裴行遠倒也顧不上那個人的下落,立刻問道:“出了什麼事?”
臥雪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有人,在延祚坊施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