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馬車停了下來。
太子府本就離皇宮不遠,加上今晚情況特殊,宇文淵特許了玄武門亥時三刻再關閉,便是容許他們從玄武門回宮,等到馬車停穩,兩個人抱着孩子下了車。
周圍一片漆黑。
商如意對這道宮門,從一開始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個時候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遠遠的宮門內閃爍着隱隱的火光,卻也照不亮周圍,而直通向宮門的寬闊甬道的兩旁,是密密麻麻的松柏,雖然種得十分整齊,可這樣的夜色中,只覺得像是兩堵厚重高大的牆,遮蔽在眼前。
有風吹過,松針搖晃,沙沙作響,彷彿有無數的人影藏匿其中。
商如意驀地呼吸一窒。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緊繃的心絃在這個時候被猛地勾了一下,宇文曄低頭扶着肩膀:“怎麼了?”
“……”
商如意沒有立刻說話,兩眼仍舊直直的盯着前方的樹林,直到看清了那些搖晃的松枝後並沒有任何藏匿的人影,這才鬆了口氣。
而宇文曄似乎也察覺出了什麼,看了看那些松樹,又看了看她,柔聲道:“沒事的。”
“……”
“趕緊回宮吧,再晚些,宮門就要關了。”
“嗯。”
商如意收回心神,也不再追問剛剛他還沒有回答的問題,便跟着宇文曄往前走去,圖舍兒他們很快便跟上來,提燈籠的提燈籠,抱圓子的抱圓子,一行人腳步匆匆,在夜色的掩映下終於回到了千秋殿。
這個時候,已經快子時了。
商如意讓圖舍兒把圓子抱去奶媽那裡,讓長菀爲自己卸下釵環,等到臥雪送來熱水等物,宇文曄也換上了一身輕便的睡衣,道:“你們都下去吧,這些東西明日再收拾了。”
長菀和臥雪領命,都退出了內殿。
整個千秋殿直到這個時候,才徹底的安靜了下來,而他們兩,從喧鬧的太子府一路回來,也彷彿直到這一刻,纔得到了片刻的寧靜。
宇文曄站起身,走到銅盆前,正俯身要洗臉,卻突然停了下來。
商如意原本對着梳妝鏡梳理自己的頭髮,透過鏡子看到他對着銅盆發呆的樣子,忍不住轉過頭去,宇文曄的身邊還有一盞燭臺,燭火照着盆中溫水,水面晃晃悠悠,不定的波光也映在了宇文曄的臉上,眼中,讓他整個人彷彿又安靜,又動盪,那心神不知在這一刻飛到了何處,何時。
商如意站起身,走到他的身邊:“你在想什麼?”
“……”
宇文曄映在水中的眼瞳微微顫動了一下,再透過水中晃盪的倒影看了她一眼,道:“我在想皇兄。”
宇文愆……
商如意立刻就想到了剛剛自己最後的那個問題,因爲被打斷,直到現在宇文曄還沒回答她,於是道:“你在想,曾經?”
“……”
宇文曄又沉默了一下,低低的“嗯”了一聲。
然後他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水來澆在臉上,那水送來還有些發燙,現在倒是變得溫熱了,燻蒸得他體內的酒氣逐漸上涌,不僅臉更紅了一些,彷彿連眼角都有些發紅了。
直到這個時候,他彷彿才醉了。
商如意沒有多說,只遞了毛巾給他,讓他擦拭乾淨,自己也草草的洗漱了一番,兩個人終於在四更前上了牀。
除了有些夜晚宇文曄的放縱索取,可能會讓商如意徹夜不眠,平常他們睡得都不晚,況且今天一整個下午都在太子府上應對各級官員,更有晚上湖邊那場對峙,兩個人都非常的疲倦了。可一躺下,倦意卻像是被什麼東西驅散開,兩雙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相對,也分明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惘然和蒼涼。
商如意終於道:“你——”
就在她開口的同時,宇文曄也開口了,聲音卻意外的有些沙啞,彷彿疲倦終究還是在他的身上體現出了一些力量,他啞聲道:“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小時候曾經病過一次。”
商如意的眼睛在黑暗中又閃爍了一下。
當然沒忘。
甚至,就在前些天,宇文曄藉口她身體孱弱,不讓她去給神武郡公送靈時,她還反駁過他,說他也是人,也曾經病過,憑什麼瞧不起自己。
那個時候,宇文曄的神情就很奇怪。
他對她說——我是病過那一次,但,不是因爲虛弱。
腦海中響起那句話之後,商如意幾乎是立刻問道:“那是因爲什麼?”
而宇文曄,似乎也想到了前些日子兩個人就提起過這件事,自然也就明白這句突如其來的問題是接上了之前他的話,氣息微沉,卻仍未回答,而是繼續說道:“那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我病了之後發生了什麼?”
商如意微微蹙了一下眉。
宇文曄跟她說這些事的時候,是他們從江都回長安的路上,而且是剛剛經歷過被人在山谷中用巨石滾落砸向他們的馬車,險些令他們命喪當場的事件,離現在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可是,她的記性並不算壞,只一想,便輕聲道:“我記得你說過,是你很小時候生了一場病,藥石罔效,差一點就——,後來,爹孃去大巖寺爲你祝禱,之後,你就痊癒了。”
“嗯。”
“然後……”
記憶中宇文曄低沉厚重的嗓音越來越清晰的在耳邊響起,商如意突然戰慄了一下,彷彿又一陣冷風鑽進了被褥裡,可錦被明明蓋得很嚴實,宇文曄也緊緊的抱着她,屬於他的體溫熨帖着肌膚不斷的傳來,是那麼的溫暖,根本不可能有冷風吹進來。
倒像是,她自己心裡生出的寒意。
而她也想起了宇文曄曾經彷彿無意的跟她說的那些話,一個字比一個字更低,更沉,也更顫抖得厲害的道:“後來,你在家中卻沒見到他,一問才知道,他去大巖寺聽了禪師講經,竟然就不肯回來了。”
“……”
“之後他經常去寺廟裡住,後來,就離家雲遊,開始修行了。”
宇文曄輕輕的點頭:“嗯。”
商如意從他懷裡擡起頭,看着他冷峻中彷彿透着幾分蒼涼的眼睛,沉聲道:“他修行,你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