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萬海拿着日記本走回自己的房間。於靜怡去錄新專輯,這次竟然彈奏的曲目都是與小寶寶相關。靜怡這次極爲用心,說是送給孫子的出生禮。
靳萬海想着靜怡那份彷彿第一次出專輯的審慎態度,便也不由得微笑。
是啊,距離孫子的出世,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
他在想象孫子會是什麼模樣,想來定然是小桐和蘭泉幼時模樣的組合吧,於是他急着進庫房去尋找這份一直藏在自己日記本里的秘密。
只是沒想到,原來兒子早已捷足先登。而且是那麼多年以前,兒子還那麼小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發現、並分享了這個秘密。
人生緣分就是這樣奇妙,他也覺萬般欣慰。
都說女人的生命是一分爲二的,一半是愛情,一半是孩子。他當年沒能給她愛情那一半的幸福,好在他還有機會給她孩子的這一半幸福。
真好。
如今越發感謝那個最初將照片寄給他的人。第一次收到照片,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絕望的時刻,他躺在蘭州的醫院裡,彷彿聽見死神的腳步聲。結果門開了,走進來的不是黑衣的死神,而是白衣的護士。護士將一封信遞給他,他打開信封就愣住。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一角按照當年的習慣燙印着一行字:小桐滿月,198×年×月×日。
那時候他本是等死的人,可是卻在看見照片中那小小生命的剎那,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那是靜蘭的孩子,她長着靜蘭的眉眼。雖然小得還輪廓不清,但是那小小的紅脣在無意識的微笑裡,翹起的也是靜蘭一般的弧度……
那一刻他心底萌生重生之願。他要活下去,他要看着這個孩子一日日健康活潑地長大。就像,看着自己跟靜蘭的孩子……
那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署名,也沒有寄信人的地址,甚至就連郵戳上發出來的地址都是經過中轉的樣子。初時他還在猜測這個寄信人是誰,可是後來他已經不再查,因爲他已經知道答案。
幾年後,小桐還小,可是那信卻斷了。靳萬海知道不是那人不肯再寄,不是那人自己想要隔斷他們兩個男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而是——那個人已經無法再寄。
因爲,那人那一年永遠離去……
靳萬海想到這裡,眼淚已經無聲落下。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其實從一開始就猜到了。所以他手上這些照片並非一人所拍,小桐五歲之後的照片,已經是他請人代爲拍攝。軍隊裡的偵察兵做事穩妥,萬海相信他們絕對能做到讓靜蘭和小桐毫無所察。
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萬海以爲沒人會知道。靜怡雖然每天進書房來打掃,但是他相信靜怡爲人,靜怡絕不會隨便翻動他的日記本;卻沒想到這個秘密還是被“小間諜”給發現了。而且那小間諜竟然隱瞞了這麼久,如果不是小間諜自己招供,萬海竟然都不知道。
萬海只能搖頭,該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還是一代新人換舊人?
譚家,靳欣正在跟金莎莎講電話。靳欣滿面堆笑,“哎喲,金夫人辦的慈善派對,我自然要去捧場的。沒說的,雖然伯母我的手筆實在拿不出去,可是爲社會做慈善的這份心意伯母我卻絕對失不得的。我這兩天什麼事兒都推掉,就坐在家裡畫一幅瘦梅,到時候捐獻拍賣!”
金莎莎在電話裡歡呼,“謝謝伯母!”
靳欣掛斷電話,面上的笑容就也垮掉。她冷笑,又如何看不出金莎莎這個小妮子安的什麼心?
她千方百計挑動金莎莎藉着簡桐懷孕的機會再去追求蘭泉,雖然她也明知道金莎莎功力不夠,蘭泉自然不會分心;但是隻要金莎莎出現,至少能讓蘭泉跟簡桐之間出現些許不愉快,那她的這口氣就也出了些。
然後再借着說那小兩口夫妻不睦的藉口,再慢慢分化他們倆就是了——誰知道金莎莎這個扶不上臺面的,當晚就打電話回來說,她要放棄了!
金莎莎說親眼看見簡桐在pub裡頭教訓主動貼上來的女人,還當衆揪着蘭泉的耳朵就走,看得全場人全都目瞪口呆的——金莎莎說她家教嚴,爲了避免這樣的場面,還是忍痛放棄了吧。
金莎莎雖然說她放棄了蘭泉,可是反倒三天兩頭打電話來跟她靳欣問安又聊天的,她豈能看不出金莎莎安了什麼心!——哈,追求蘭泉不成,合着金莎莎現在將心思打在了梅軒的身上,跑她眼前兒來走伯母政策來了!
靳欣喝了口茶,苦丁茶入口苦,卻回味甘涼。如今暑氣起來了,她這人又天生好上火,正好用這茶壓一壓。
其實呢,金莎莎畢竟是金書記的千金,如果將來梅軒能迎娶金莎莎,倒也不失爲一樁良配。只是——靳欣總歸沒辦法弄個見過她真正面目的丫頭在眼前兒。所以就算明知道金家也很好,靳欣卻不會答應金莎莎打梅軒的主意。
苗藝的先例還刻印在腦子裡,靳欣可不希望再出現一個到時候倒打一耙的主兒。
正想着心事,福阿姨走進來稟告,“外頭有女客求見。”
“誰呀?”
“她說她叫袁靜蘭,自稱故人來訪。”
“喲,我真以爲自己看花了眼呢。袁靜蘭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勇敢,竟然直接登門到我們家來‘求見’我……原來臉皮也跟年紀正比增長啊,沒想到有人當鴕鳥躲避了這麼些年,如今反倒登堂入室找罵來了!”
靳欣見着袁靜蘭進門,便按捺不住尖刻。
夏日的院子裡頭天青日朗、柳豔花嬌,房間裡頭卻有點陰暗。其實這本是中國人家宅建築格局中所推崇的“明堂暗室”的風格,可是靳欣望見袁靜蘭從光耀的外頭邁進門檻來的那一瞬間,還是覺得格外的刺眼。
真是討厭這個人,只要看見便討厭!
更何況,披着一身陽光進來,袁靜蘭是揹着光的,可是怎麼就覺着她的眼睛是那麼明亮的,甚至明亮到灼灼逼人!
靳欣還如何能按捺?索性張口罵開!
從前袁靜蘭很不禁罵的,無論是上學的時候還是到後來,每當靳欣罵她,袁靜蘭總是隱忍避開,前次更是暈倒了直接送醫院,所以靳欣對這樣較量總是勝券在握。
孰料這一次袁靜蘭沒有退避和暈倒,反倒坦然一笑,“好像除了我來,你這裡基本上沒有任何的私人訪客了吧?靳欣,你如今看似風光體面,實則你連個談心聊天的朋友都沒有。我來這裡算得上是憐憫你了。”
“你!”靳欣指着袁靜蘭,說不出話來。
袁靜蘭款款落座,靜靜擡眸望靳欣,“其實你可以有充足的理由反擊我的——譬如你可以說,你靳欣不需要朋友。只要你出門,自然有大把人自動圍繞着你、巴結你,陪你聊天解悶……”
袁靜蘭說着搖了搖頭,“只可惜,靳欣,你老了。年輕的時候尚可以用這些理由來自欺欺人;可是年紀大了,心態自然返璞歸真,你自己也自然看得懂,那些人巴結你不是爲了跟你交朋友,不過是巴結你靳家姑奶奶的身份。”
“褪去那層看似光線的皮,靳欣,你還剩下什麼?”袁靜蘭環視光線暗淡的房間,“只是你這個將自己瑟縮在陰暗角落裡的孤獨靈魂吧?”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靳欣怒吼起來。
袁靜蘭越發確定自己的直覺,“以前覺得你專橫跋扈,什麼都不怕;其實我錯了。你在怕,你其實心裡充滿了恐懼。所以陽光這樣好的天氣,你還要將窗扇都關着,不喜歡被陽光照亮整間屋子。”靜蘭說着伸手一指靳欣書案上還燃着的那盞羊皮檯燈,“看,大白天的你都還要點盞燈。靳欣,這所房子就彷彿你的心,陰暗、瑟縮,你早晚被自己的恐懼嚇死。”
“你今天到底是來幹嘛!”靳欣怒吼起來。
本來她允許袁靜蘭進門來,是想借着罵罵袁靜蘭撒氣,誰想到袁靜蘭進來就將她劈頭蓋臉給罵了,而且罵得她啞口無言!
世道,變了嗎?她袁靜蘭是個什麼東西,竟然也敢罵她靳欣!
袁靜蘭靜靜一嘆,“靳欣啊,我現在懂了。原來你這麼多年厭我害我,原來都只因爲——你怕我。”
“你敢說,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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