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軒越看越覺得奇怪，脫口而出：“母親，您做了錯事，所以不敢看父親嗎？”
“沒有”宋舞霞條件反射般回答，狠狠“看”了丁文長一眼。
“哦”丁立軒應了一聲，悄悄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宋舞霞頓時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嚇到了兒子，拿起公筷熟練地給他夾菜。丁立軒擡頭看她，她對着他笑了笑，他馬上跟着笑了起來。
丁文長在一旁靜靜看着兩人的互動。他自小跟着父親走南闖北，又在南吳被軟禁多年，記憶中從沒有這樣的畫面。
昨日，他無法接受自己的身世，可反過來想想，他早已過了兒子的年紀，不再需要父母的照顧了。再說，他的父親雖用謊言不許他娶妻生子，但除了這事，他一直是一個盡責的父親，悉心地教導他，否則他也不會那麼尊重他。
再往深了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不穩定因素。過去的近三十年時間，他曾遭遇過南吳的囚禁，又在南洋遇到政變，也在其他地方遇過瘟疫、災難，他的父親大可以趁亂殺了他，絕了太后的念想，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父親只是要求他離開大楚而已。
轉而再看宋舞霞。新婚的那三天，她有的是機會殺他，但是她沒有。懷孕的十個月，她可以阻止孩子的出生，但是她也沒有。時至今日，她原諒了他過去所做的一切，堅定地站在他身邊，他還有什麼不滿，他還有什麼可求的？
再說太后，或許她想補償他，或許她對他有母子之情，但經歷了這麼多事，他只覺得她很可怕。在今日之前，他已經受夠了她的擺佈，他不想一輩子受她控制。
送了兒子去上學，宋舞霞見丁文長不似昨日那麼迷茫，似乎已有了決定，忍不住問：“你已經想好了嗎？”
“你覺得我會這麼選擇？”丁文長反問。
宋舞霞搖頭。“我不知道。權力對男人來說從來都是無法抗拒的。”
“如果我選擇了太后所願，你會怎麼做？”
“這樣啊”宋舞霞勉強笑了笑，“我會要求你立下字據，你的有生之年，除非我死了，否則不能有其他女人。”她用玩笑的口吻說着，心中卻忍不住失望。愛情從來都是有保質期的。歷史告訴她，不要說是封建帝王，就是在現代一夫一妻制度下，那些才子名人的婚姻也都是經不起推敲的。大多數男人，只要有了權力，名譽，地位，金錢，哪怕只是其中之一，陪他們走完最後人生之路的人，很少會是他們的糟糠之妻。甚至女人也是同樣，武則天就有不少面首。似乎愛情只要遇上權力就會變得不堪一擊。
丁文長看着宋舞霞臉上難以掩飾的情緒，不禁失笑。他伸手擁住她，道了一聲“你啊”親吻了一下她的髮際，似自言自語般問：“當初我那麼對你，你爲什麼不索性殺了我？”
“你很期望我殺了你嗎？”
“那倒不是。”丁文長搖頭。
宋舞霞有些摸不清他的態度。她自己也很混亂。她討厭自己記得一些，又不記得另一些。她需要理清自己的思緒。“時辰已經不早了，你那些管事、下屬肯定在等着你。我也該去向母親請安了。”她催促他。
丁文長只當沒聽到她的話，自顧自說：“軒兒已經六歲了，每日都要你哄着才肯睡覺，而你呢？一句話沒說完就開始掉眼淚……”
“丁文長，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丁文長不顧她的掙扎，用力抱住她。他承認，他總是故意惹她生氣確實很惡劣，但他就是忍不住。就像當下，明知她想聽什麼答案，明明他的答案就是她想聽的，可他就是不想痛快地說出來。
“丁文長，你這個混蛋，放開我”
“不放”他像鬧脾氣的孩子，執拗地抱着她，嘴裡抱怨：“早膳的時候，你故意不看我。”
“喂，你到底怎麼回事？”宋舞霞終於發現了不對勁。她不再掙扎，只是追問。
“其實，我一直沒有放棄去蒲甘的計劃。”
“你什麼意思？”宋舞霞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丁文長的身份一旦公開，哪怕只是少數人知道，他只有三條路可走，成爲皇帝，死，或者消失。
“就是你聽到的意思。我不想死，也不想你們有危險，最安全的便是我用丁文長的身份消失。”
“你真的放得下？”宋舞霞驚訝，“從古至今，爲了那把椅子，不知道多少人前仆後繼，不知多少人骨肉相殘……”
“聽實話嗎？”丁文長終於放開了她。他扶着她的頭，看着她的眼睛。
“廢話”宋舞霞同樣看着他的眼睛。
丁文長輕笑。有時候他覺得她的脾氣，她的作風一點都不像士族大家，書香門第出來的千金小姐。不過這又如何他看她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急忙解釋：“說實話，如果那張椅子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不費吹灰就能拿到，誰會不要？畢竟那張椅子代表的是天下。可如今，你的父親爲什麼要你殺了我？因爲一旦我的身份公開，便代表着血流成河。更何況，皇帝是名正言順登基爲帝的，又在位多年，而皇后是陸家的嫡長女，生下兩位皇子，大皇子都快成年了。這樣的處境，如果我放不下，最後可能會連累身邊的人跟着死無全屍……”
“你真的這麼想？”宋舞霞有些不確定。在她看來，丁文長並不是那種畏畏縮縮的小男人。
“不然呢？還是你想當皇后？”
宋舞霞重重捶了他一下，嚴肅地說：“別和我嬉皮笑臉的，我在和你說正經的。你可要想清楚，你若冒險爭一爭，你便是天下的主人，你若一開始就放棄，就永遠只能當一個小人物。我不想你將來後悔，更不想你在心中埋怨我。”
“我幹嘛埋怨你？”丁文長笑着摸了摸她的臉，“放心，我還沒那麼偉大，爲了你做這樣的決定，我只想永遠保有剛剛的場景，與你，與軒兒坐在一起吃早飯，即使你從頭到尾都沒看我一眼。”
“你就不能不消遣我？”宋舞霞瞪了他一眼，續而又憂心忡忡地說：“之前你也想走的，可是根本走不了。如今哪裡能說走就走的。”
“別擔心，以前我們沒有太后的弱點，但現在有了。”
“什麼弱點？”宋舞霞好奇。見丁文長指了指自己，愈加不解。“你是太后的弱點？”剛問完她就明白了，急切地搖頭，“你這是與虎謀皮，太后比你想象的可怕多了。”想到太后是丁文長的生母，她又急忙改口，“我的意思，太后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
“我知道太后是怎樣的人。”
宋舞霞見他說得感傷，急忙安慰說：“其實仔細想想，太后對你算不錯的，至少幫你選了我……”
“她選的不是你，是宋太傅的嫡長女。”丁文長嘆息。現在想想，他總算是明白，爲何他和宋舞霞之間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抓着他們，把他們捆綁在一起。
宋舞霞也知，太后選擇她，是因爲她的身份，因爲宋維善弟子徒孫滿天下。她嘆了一口氣，轉而問：“你預備怎麼辦？太后策劃了這麼多年，是絕不會輕易放手的。皇帝又是一個瘋子，根本不可理喻。還有皇后，一個女人，爲了自己的兒子是什麼都做得出的。就算你有心退讓，她也不見得相信。”
“暫時只能先順着太后。我知道你放不下雙胞胎與胡三，我這裡，我也不能讓家裡的人受連累，所以我想這幾天去一次皇覺寺，與太后談一談。我會讓她相信，我有心與皇帝爭一爭，但不想有後顧之憂，所以……”
“我不會和其他人一起走的。”宋舞霞堅定地說。
丁文長笑了起來，點點頭，“即便你願意走，太后也不會放你離開，所以你註定要爲我冒險。這輩子，我註定虧欠你。”
“我不需要你的虧欠，我只希望你能記得，我們好不容易纔走到今天……”說到這，宋舞霞突然急問：“軒兒，軒兒怎麼辦？他不能留下和我們一起冒險……”她嘴上這麼說，心中也明白，他們不能把兒子交託給任何人，哪怕是胡三與桂花也不行。一旦太后得知丁文長根本無心帝位，說不定一狠心殺了所有人，那麼丁立軒就是繼位者，到時太后便能名正言順地垂簾聽政，大權在握。
丁文長沒有接宋舞霞的話，因爲她想的也是他所想。更讓他擔心的，他們當下的設想是最好的情況。要知道除了太后之外，皇后正焦急地期待着自己的兒子能儘快靠近皇位，取而代之。當日在七夕宴上，皇后給雁翎的簪子不是白給的。一旦雁翎與大皇子定親，那麼雙胞胎誰也走不了。
兩人想着這些，皆是憂心忡忡。不久之後，當他們正商議着何時去皇覺寺見太后，見了太后又應該如何措詞，丁母匆匆派人來說，她身體不適，要宋舞霞去侍疾。
當下，兩人只好止了話題，匆匆往丁文長母親的住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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