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府頤明院內,不時傳來項景天的開懷大笑,還有項雲楊清朗如春風的話語聲。
項庭真行至大門處,便聽得父親含笑道:“我原還道你只不過是略通詩文,卻不知你連丹青也是不在話下,這幅《山園小梅圖》畫得甚爲精妙,意境全在筆墨裡。此處是石體堅疑,這一處又是雜木豐茂,還有臺閣古稚,人物幽閒而不失神韻,果真是好畫!”
項雲楊謙遜道:“爹爹纔是第一等擅畫之人,前兒不過是想考一考雲楊的畫功,方纔命雲楊畫這一幅《山園小梅圖》。雲楊唯恐筆墨拙劣惹來爹爹笑話,方連夜觀摩爹爹往日的舊作,費盡了心思領會爹爹的筆下神韻,方敢妄下筆墨,還是未及爹爹萬分之一的功夫。”
項景天眉開眼笑:“難爲你肯這般用心了。”
“要不怎麼都說虎父無犬子?”項庭真笑吟吟道,施施然地從門外走進,一眼看到桌上兄長的畫作,果然是神來之筆,她笑嘆,“爹爹何必到外頭去求那荊浩的山水圖?咱們家就有一個荊浩了!”
跟隨在項庭真身後進來的江達寧往前走了一步,行了一禮道:“老爺,奴才有要事啓稟。”
項景天道:“你直說便是,雲楊他們不必迴避。”
江達寧便道:“西郊莊院出事兒了!昨夜莊子裡的兩大農主各領了底下的幾百農奴,在莊子裡對峙了一夜,雙方均揚言要將對方挫骨揚灰,有他無我,有我無他,竟是無法共存,誓要將對方剷除之勢!今日他們仍舊集結了農奴們罷停了勞作,各持利器佔據一方,勢成水火不願罷休,恐怕隨時就要大打出手了!”
項景天大驚,道:“他們因何事致此?”
江達寧亦覺甚爲驚心:“自從先大夫人仙遊後,莊院的事務便一直無有主理之人,日子一長,底下人行事都亂了章法。那起子奴才有乘機鑽空子的,有渾水摸魚的,還有更甚的,便是那兩個農主柴大和坤九,竟然私自將作物轉賣以牟利,近日這二廝正是因着轉賣一事起了爭端,那柴大自以爲買主是他的人,坤九卻橫插了一腳,早柴大一步將作物賣給了買主,柴大自是懷恨在心,幾番挑釁之下,便成如今這般局面了。”
項景天火冒三丈,拍案而起:“豈有此理!這羣無法無天的豎子!你趕緊和賴孝榮二人到西郊莊院去,將柴大和坤九二人押來問罪!”
江達寧纔要領命而去,項雲楊卻道:“且慢。”
項景天驚疑地看向兒子,道:“此事刻不容緩,你便不要插手了。”
項雲楊猶自從容,徑自問江達寧道:“敢問江副總管,西郊莊院裡,除了柴大和坤九兩個農主,可還有旁的農主?”
江達寧道:“回二爺,東郊莊院和南郊莊院都分別有三位農主,唯獨這西郊莊院只得二位。”
項雲楊平靜問道:“何故如此?”
江達寧囁嚅着道:“這柴大,原是二太太房裡主事媳婦江福海家的侄子,在西郊莊院裡就數他資歷最深,柴大原想一人獨大,先大夫人安插進去好幾個農主,都被他給掇弄得無以安生,有的自請去別的莊院,有的自降爲農奴,還有那性子強硬些的,竟是離奇暴斃了。唯有那坤九是後來的,倒是經得住柴大的打壓,好不容易站穩了腳,如今又鬧出這等亂事來,只不知這可是柴大與坤九結下的新仇舊恨,想要在此時一舉清算了,順帶除掉坤九也未可知。”
項景天未曾料到竟有這等內情,怒不可遏道:“混賬!豈能容他們如此肆意妄爲?不管他是誰人的親戚,此次必不能容他!”
江達寧猶豫道:“老爺,此事該如何處置纔好?那柴大性子暴戾,底下農奴盤根錯節,不知有多少他的勢力,不知奴才等人能否將他降服。”
項景天正思慮間,項庭真注視着項雲楊道:“二哥哥,我看你欲言又止的,可是有了主意?”
項雲楊看了父親一眼:“此事相當棘手,只憑我的一點愚見,恐怕未必能助爹爹解決難題。”
項景天想了想,道:“無妨,你且說來聽聽。”
項雲楊拂一拂海藍色暗紋寬袖,道:“柴大和坤九爲利益之爭,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是他們之間的私怨,他們要一競高下,只管放開手去,讓他們自行拼出個你死我活來。”他看到父親面呈置疑之色,當下也不急着分說緣由,自顧又道,“他們私下偷取作物轉賣,要麼是生活逼人,不得不另僻財路,要麼是貪得無厭,不能安守本分。無論是什麼緣由,總也脫不離利之一字,他們這般看重財利,爹爹不妨滿足他們,從即日起,特爲西郊莊院的上下人等另設月例,更爲他們減免作物上交的斗數,餘下的盡歸他們所有。”
先前的倒沒怎麼,直待他說到此節,項景天急忙搖頭道:“他們偷賣作物,等同盜竊,又聚衆鬧事,已是罪大惡極,豈能爲他們加月例免斗數?豈不是助長了他們的氣焰?不可不可!”
項庭真微笑道:“爹爹,二哥哥哪裡不曉得輕重?他這樣說,自是有他的道理,咱們不妨再聽他說下去?”
項雲楊朝妹妹會心一笑,接着道:“滿足了他們的財欲,且過得幾日,待他們的亂事平息了,咱們再派人前去,後發制人。”
項景天疑惑道:“後發制人?”
“另擇農主,將坤九手底下的人升爲主事人,柴大底下的一批追隨者一律降爲末等農奴,柴大本人及其親信要麼逐出莊院,要麼就地打殺。”項雲楊容神清冽,話音果斷,“升、降、殺!此行,絕不能拖泥帶水。”
項景天若有所思,道:“爲何不直接前去打殺?”
項雲楊身姿清瘦如風下鬆,朗聲道:“逼則反兵,走則減勢。緊隨勿迫,累其氣力,消其鬥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他的笑容淡靜如一汪不見波瀾的池水,“柴大獨大多年,自持的是背後的倚靠,有恃無恐之下,唯有欲擒先縱,方能將其一網打盡。”
項庭真點頭道:“哥哥好計謀。”
項景天只不動聲色,再問道:“此次偷轉作物,造亂生事的不止柴大,還有坤九,爲何要升坤九底下的人?坤九其人又該如何處置?”
項雲楊在屋裡慢慢地踱着步子,緩聲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坤九是唯一一個能與柴大抗衡之人,可見其必有過人之處,他此次雖行爲不端,可人在是非中,難免是非事,爲他網開一面,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來日自有用得着他之處。”
項景天喃喃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項雲楊道:“倘若爹爹唯恐他來日會反,咱們還有最後一着,小敵必困之,不能,則放之可也。咱們肅清了莊院,主事的皆是爹爹的人,那坤九之流,不過是小敵而已,關門捉賊自是不在話下,不足懼。”
項庭真心下大爲歎服,只是覷着父親的神色,一時不敢太過顯山露水,只笑道:“未知是否可行,恐怕還得放手一試方知結果。”
項景天沉吟片刻,擡頭吩咐江達寧道:“此事便按二爺的主意行事。”他頓了一頓,又道,“我把此事交給二爺去主理,但凡相關之事,你只管問準二爺便可。”
項雲楊波瀾不驚道:“承蒙爹爹看重,雲楊稚愚,倘若有拿捏不準之事,自當前來請爹爹示下。”
項景天輕輕頷首,看向兒子的目光裡,有着意外,也有着驚喜。
兄妹二人一同告退出來後,待走得遠了,項庭真方從袖子裡取出一錠白銀,放進了江達寧的手中,微笑道:“有勞江副總管,在這個恰當的時機帶來恰當的機會。”
江達寧躬身笑道:“哪裡,奴才只是依姑娘所言,趁二爺也在的當兒進去告知柴大之事而已,奴才不敢居功。”
項庭真含笑目送他離去後,方向兄長道:“哥哥,此次只等莊院那邊的消息了。希望一切如咱們所願。”
項雲楊安之若素,“欲擒先縱的卦象是需,有孚,光。本就是異卦相疊,既要突破兇險,又要靜心等待。且等着罷。”
如此一等,便是十數天。江達寧不時地將莊院那邊的境況告知,柴大與坤九二人率衆農奴大打出手,雙方死傷不計其數,可稱得上是兩敗俱傷。正如項雲楊所料,坤九無意與柴大硬拼下去,待得增加月例和減免斗數之令一下,坤九不過是求財而已,遂馬上命底下衆奴鳴金收兵,仍如往常勞作。
柴大自是不願善罷甘休,只是坤九無意與其糾纏,唯得避重就輕而已。
待過得數日,江達寧和賴孝榮二人便領着一衆得力農奴前往西效莊院,一如項雲楊之言,升坤九底下親信爲主事,降柴大底下追隨者爲末等農奴,並當場杖斃柴大及其親信。
一時西郊莊院人心大定,莫不敢再生亂事。
對此項景天極爲滿意,江達寧笑道:“二爺在此事上費足了心思,大有老爺殺伐決斷的行事之風!”
項景天心念一動,眼光落在那擺滿一桌的賬冊之上,手指輕輕地在桌沿上叩動,猶如是他此時猶豫未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