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進得宮門,一抹灰敗的暗黃色撲面而來,項庭真定神看去,只見庭院內的花草樹木俱已枯萎,蕭蕭條條的黃,委委頓頓地垂落於院落中,分明四周是朱欄錦繡,卻無半點天家富貴的氣息。
項庭真倒抽了一口涼氣,不由心生一絲憐憫,不知德妃過的是怎樣煎熬的苦日子。
小內監將她引到殿門前,道:“姑娘,德妃娘娘就在裡頭,請您進去。”
項庭真一刻不敢遲疑地跨進了朱漆雕花殿門,放眼大殿之內俱是暗沉沉的,那點燃在硃砂紅柱上的燈火明明滅滅,不足以燃亮偌大空曠的殿堂。她慢慢地往裡走着,隱隱約約可聞到一股腐朽的氣味,直壓得人心莫名地不安。她拂過重重紗帷,看到前方的一架雲母屏風,當下只停一停腳步,福身敬聲道:“民女庭真拜見德妃娘娘,娘娘金安。”
她的聲音悠悠地迴盪於殿中,良久,方聽得屏風後傳來低沉一聲:“姑娘不必拘禮,到本宮跟前來罷。”
項庭真得了這一聲,方敢往前走,繞過屏風,纔看到德妃正坐在雕花長窗下,陽光卻照不進來,那窗下的一角尤其黯淡,德妃垂着臉,整個兒隱在了陰影裡,彷彿是晦暗的一團。
項庭真眼見此等情狀,竟與數月前在御花園裡所見的皇貴妃判若兩人,止不住痛歸於心,不由上前去跪倒在了她腳下,輕聲道:“娘娘,庭真來了。”
德妃緩緩地擡起頭來,揹着窗外的光,面容愈發顯得暗沉陰鬱,她身上那一襲家常石青緞大袖常服,灰壓壓地映得她遍身頹敗。她靜靜望着項庭真半晌,啞聲道:“皇后開恩,准許本宮將你召進宮裡來,好使本宮得以再見你一面。只是難爲了姑娘,鹹福宮不比御花園,滿殿的晦腐破落,沒的讓姑娘委屈了。”
項庭真心頭一酸,忙道:“娘娘端芳大雅,即便身處灰敗之處,亦有慧光眷顧,翻身之機,只待時日而已。”
德妃虛淡一笑,伸手將她扶起,把她拉到自己跟前,緩聲道:“你可知,自本宮見你的第一眼伊始,便深爲喜歡你,你與本宮的女兒同歲,遠遠看去,那眉眼身段,那舉手投足,都有一點點像婉徽。走近再看,你又與婉徽大不相同,你更沉穩端莊些,我喜歡你這份沉穩端莊,與本宮年輕進宮時很像。本宮便尋思,溥博身邊缺的就是這樣的溫雅大體。”她停一停,又道,“那個時候,所有人都以爲,在皇上心裡,溥博是無可替代的,本宮亦如是。溥博胸有千壑,卻還年輕,若是身邊能有一個賢德的輔助,那是最好不過了。”德妃不由苦笑出聲,“便是如此,本宮便認定了你,認定你是溥博的正妃。”
項庭真回想起當日情景,深感唏噓,壓一壓胸中傷懷道:“承蒙娘娘錯愛,這是庭真的福氣。”
德妃的笑意含着淡淡的悽茫,“福氣?這會是你的福氣麼?倘若本宮仍是當日的皇貴妃,倘若溥博仍是當日的四皇子晉王,能成爲他的正妃,確是你的福氣。想必你也曾聽聞,皇上曾有意立溥博爲儲君,倘若溥博成爲儲君,你便是太子妃,是將來的皇后,母儀天下。”她冷眼瞧着項庭真,“多少人意在晉王的正妃之位,項大人如是,姑娘也如是罷。”
項庭真亭亭立在德妃跟前,雖然迎着她審視的目光,卻也並不惶恐,只是波瀾不驚道:“不瞞娘娘說,庭真身爲世族嫡女,婚姻大事全不由自己作主,那終生的託付,不過是奉父母之命而已。當日先母告知要進宮,庭真不是不知三位娘娘之意,唯得盡一己之力謹慎應對,至於結果,也不在區區民女掌握之內。若非要說意在於此,那庭真在意的也只是一族安危,不敢奢望娘娘青睞,只求不過不失,便是萬安。”她抿一抿脣,帶着幾分靦腆地看向德妃,“只是後來,庭真卻又難免在意了,庭真在意王爺的正妃之位,也深爲盼望有幸成爲娘娘的媳婦,庭真願意成爲那個輔助於王爺左右的人。”
德妃面上陰陰沉沉的,看不出什麼心緒,只道:“本宮今日召你入宮,便是想要聽你的一句準信。你纔剛口口聲聲說願意成爲溥博的正妃,可會反悔?”
項庭真想也不想,堅定道:“永志不渝。”
德妃輕輕頷首,幽幽道:“你興許還未曉得溥博如今的境況。本宮身爲他的母妃,不過說錯了一句話,便已經淪落至此,可想而知,溥博的路有多難走。他爲了地方上的政務向皇上進諫,又正好衝在奪嫡的當口上,皇上一怒之下將他的所有官職都撤除了,這兩日內皇上還放出話來,要褫奪溥博的晉王之位。這一切,全因爲皇上思疑溥博與齊王逼宮一事有關。”
項庭真整顆心如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牢,險些就要透不過氣來,她不曾得知言溥博竟面臨這樣的困境,那幾次相會他隻字未提,她一直以爲他已然安然度過。現下她難掩心頭急痛,顫聲追問:“可會危及王爺性命?”
德妃看了她一眼,語氣中含着濃不可化的哀冷:“生和死,不過就是皇上的一念之間。溥博在皇上眼中有着逼宮造反的嫌疑,雖然沒有罪證,然在這皇城之內,最不需要的就是公證。倘若來日皇上不肯放過,終生囚禁宗人府,甚至賜死,都是無從抵抗之事。”
項庭真驟然大驚,滿心滿肺裡都是絞徹心扉的痛楚和驚懼。她簡直不敢去深想萬一溥博過不了這一關會如何,頭腦間已然被紊亂的思潮充斥,無法冷靜下來,只是慌急失措地一把拉住德妃的手,惶惶然道:“不會,一定不會,溥博不會死的。娘娘,娘娘可有解救的法子?可有解救的法子?”
德妃被她扯得手腕生疼,卻也不阻止她,只是慼慼然道:“哪裡有什麼解救法子?不過聽天由命罷了。本宮不忍見你受溥博牽連,方纔想勸你,還是莫要把與溥博的婚約掛在嘴邊,趁早抽身離去,尚能保你項氏一族安然。”
項庭真胸中一痛,整個兒絕望地跪坐在地,淚水剋制不住地潸然而下,她搖頭道:“不,我不能哭,我不能哭。”她一邊狠狠地擦去眼淚,一邊哽咽着道,“我不會,我一定不會離開溥博,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都不會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