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若雪自與林猛相鬥以來次次皆敗。尤以天字牢營那一役最慘,叫十數名錦衣衛殞命,銀若雪也受下折臂之傷。令雷怒海好不震怒,以爲減損了東廠的威名。
雖不曾責罵女兒,但從對方威等人的處罰之重亦叫銀若雪心下惴惴。是以她一直有氣暗憋,想着早晚要將林猛擒下,把爹爹的顏面掙回來,也叫衆人知她這個五龍將軍不是白吃素食的。
同時她於這數次慘敗之後看清林猛非是易與之輩,需小心對付纔是。
她卻不知一直與她明來暗往相鬥的並不只是林猛,而是童牛兒。
童牛兒與她相伴時久,對其所思所想自然瞭如指掌。勝她本在意料之中,沒有意外。
銀若雪想着此次機遇難得,需好好把握,力求大勝。是以左手支腮,右手捉筆,轉着眼珠思謀了好一會,這才分別給大哥杜天橫、二哥申寧、三哥董霸寫下書信,喚身邊機警之人送出。
然後叫僕婦爲她披掛整齊,下了繡樓,提金槍飛身上馬。
待趕到京城西門時,見東廠五營除去方威的白虎營外,都已聚集整齊,提繮待命。
城門守衛見得雷公公的親筆手諭,不敢怠慢,忙打開城門。
四營錦衣衛旋風般衝出城去,在一掛雙馬駕轅的馬車引領下徑向林猛所居的小王莊奔去。
此時童牛兒正在春香院自己房中將那捲《通明拳經》攤在榻上費力翻看,不曾留意到何媽媽今夜沒有穿花拂柳般行走在姑娘和客人之間;也不曾發現有一輛馬車在樓前悄停,俟何媽媽鑽入其中便飛也似地趕去了。
何媽媽人老心奸,在朱大哥送她迴轉京城的路上將何處折轉,何處直行,何處過橋,何處涉溪皆記得清清楚楚。
她久居此間,對地理狀況本就熟悉。此時雖是逆行,卻也計算得不差分毫。坐在車中指揮車伕左兜右轉,兩個多時辰後已入小王莊中。而她叫停之地距林猛所居宅院不過四、五丈遠。
銀若雪見馬車停在一扇破爛柴扉之前,已覺不對,向何媽媽道:“是這一家?”何媽媽搖頭道:“不是,但就在這左近。”
銀若雪揮金槍命衆錦衣衛肅靜埋伏,自己與杜天橫、申寧、董霸商量。
其實這小王莊中約有百十幾戶人家,多是赤貧。闊大院落只有三座,餘下皆藏不住人。杜天橫分派衆人將這三座宅院圍下,然後叫點起火把燈籠,挨戶搜查。
一時間人喊馬嘶,雞飛狗吠,喧鬧頓起,將睡在屋中的林猛驚醒。
待向窗外望時,見院子的大門已被衝開,數百名身穿大紅飛魚服的錦衣衛捉刀抓劍,提弩張弓,已在院中蓄勢以待;銀若雪與杜天橫、申寧、董霸三人並肩而立。
林猛見得四條金龍銀絲大帶,已知所來者誰,暗道不妙。
林猛先就想到:錦衣衛怎會尋到這裡?莫不是童牛兒因要娶下銀若雪,貪得榮華富貴,將我出賣了嗎?用眼睛在人羣中搜尋一圈,卻不見他身影。
轉念又覺不應該。童牛兒人雖無賴,但一直見似是個極義氣的男兒,豈會做出賣友求榮之事?
可若不是他,自己從來都深居簡出,絲毫痕跡也不曾給東廠的錦衣衛留下,他們怎麼可能查到這裡?如此想來必就是他。
他若肯將我出賣,在春香院的妹妹和玉香豈不也要臨危受辱?
林猛愈想愈怕,額頰慢慢滲出冷汗來。
他本是不懼生死的性格,卻受不得親人遭難,立時將雙眼瞪到眥裂,內裡漫灌鮮血。把手中雙劍一震,揮舞着便向外衝。
此時院中只剩下隨他左右的二十幾名死士在,朱大哥和石佛俠姜楚因護送霍氏姐弟去劍閣藏身,帶了百十餘人傍晚上路,僥倖逃過一劫。
院裡衆人見錦衣衛四下包圍過來,已無路可退,激起同仇之愾,各擺兵器高喊着撲上,和衆錦衣衛打在一起。
他們本都是馬上的戰將,若論舞大刀、開硬弓可以一頂十,但若比小巧能爲與錦衣衛相差卻遠。是以雖死力相拼,奈何寡難敵衆。不過一炷香左右便或被誅殺,或被擒下,只有林猛與青龍營營使申寧打得激烈。
申寧原是五臺山玉泉寺出家的方外僧人。
玉泉寺寺雖不大,卻藏有龍虎。當家主持僧人法號戒癡,是一名隱居世外的頂尖武學高手,尤擅使三尖兩刃刀。
申寧自十歲入寺,追隨其左右十五、六年,將他能爲學到大半,卻已夠用。
待下了五臺山,巧遇雷怒海,得入東廠之後,全憑自己實力一步一步走上青龍營營主之位。是以林猛與他剛一接手便暗吃一驚,以爲勝之艱難。
但申寧百般皆好,唯一樣欠缺,就是心地太過實在,心思不夠圓滑。於武學則過於拘泥招數,不知融會貫通。
林猛何等機靈,鬥過幾招後已瞧出他軟弱所在,有意相欺,雙劍盡使虛勢騙他。但申寧功底紮實,應變也快,二人各仗所長才打到此時,仍難分勝負。
銀若雪在側早瞧着林猛有氣,只是礙於二哥顏面不願出手擒他。
但見二人久鬥不下,心中焦躁,看林猛正退下一步躲閃申寧斜劃而至的三尖兩刃刀,便倏然向前一竄,揮金槍猛掃。
林猛正全心對付申寧,未料她有如此陰狠的一招,哪躲得開?正中雙腿腿彎,向前一撲,跌倒在地,雙劍扔出丈遠。
欲待擡頭時,覺後背已有一尖銳之物頂在脊樑上。聽一個雌兒嬌脆聲音高喝道:“綁。”
童牛兒這一夜睡得好不鬱悶,接連噩夢一次次將他攪擾得失聲而呼,把隔壁的林鳳凰和白玉香都驚醒。
林鳳凰拉白玉香欲過來看。白玉香卻笑着推辭道:“你一個人去就好,何必扯上我?我可是有主之花,更深夜暗時偷入男子睡房,若叫你哥哥知曉豈能饒我?你去卻無妨,任誰也不會傷心難過,你倆個還樂得逍遙,豈不是快事?”
林鳳凰知她看自己因與童牛兒糾結不清而太過痛苦,是以在爲自己尋找機會,心中不禁感激。
但卻瞪她一眼,口中硬氣道:“去就去,你以爲我不敢嗎?”
白玉香看她走到門口,嘴角噙笑在後道:“莫把貞潔也送與人家,小心把買賣做得虧了。”
林鳳凰將手扶在門框上,輕嘆一聲,道:“我倒想,只怕人家不要。”
待秉燭來在童牛兒牀前,見他額頰之上滿是汗水。雙眼雖閉,牙齒卻咬得咯嘣嘣響,似在夢中與人拼命,甚覺疼惜。將燭臺放在小几上,絞來帛巾爲他輕輕擦拭。
林鳳凰本是多情之女,對童牛兒愛而不可得。這般情景最折磨人不過,如熱鐵入懷,叫烙印深刻,不能自已。
童牛兒一驚而醒,恍惚見面前有一個倩影在昏黃燭光中朦朧,忍不住抓了她手驚道:“天仙救我。”
這一聲喊卻叫林鳳凰的心猛地收緊,似被狠狠地攥了一把,泛起隱隱的疼。但口中仍安慰道:“不怕呵,我在這裡。”
童牛兒端詳她片刻,纔看清是林鳳凰。輕啊一聲,長吐一口氣,道:“你怎地在這裡?”
林鳳凰畢竟是黃花處子,聽他如此問,頰上生熱,道:“這一夜你叫得好凶,我怕你有事,過來瞧。你——你好些嗎?”
童牛兒覺得胸間悶惡難當,似有一口冤氣憋在那裡吐不出來,只想大哭一場才覺痛快。
他從小獨自掙扎長大,受盡人世間的困頓折磨、危險恫嚇,早養成暗夜咬牙、心裡發狠的癖性。
雖將事事都計較得精細,但也正因多行陰狠之事,是以食也難得香甜,睡也不夠安眠,常受噩夢侵擾。
以前賽天仙在時他喜怒不隱,必抱了她大哭一場才覺得痛快。
賽天仙似他一樣,也是從寒冰銳雪中滾爬過來的,和他有着一樣不堪的委屈,也最懂得其中滋味。自然對他極盡溫柔,給予安慰。
如今伊人已經不在,童牛兒只能將冤氣憋屈在胸裡。
他在林鳳凰面前覺得手腳被束,怎樣也自在不起來。沉聲半晌,擺手道:“我沒事,你回去睡吧。”林鳳凰聽他如此冷淡相拒,一時怔住,倒不知該如何是好。
其實此時最是關鍵。林鳳凰若肯摒棄少女羞澀,逞了臉皮不要,沉下心來溫言軟語安慰童牛兒一番,童牛兒正是心思軟弱之時,必就能接受她,二人自然到得一起。
可奈何林鳳凰畢竟出身詩書半壁的禮教之家,自小受下的從德教化極深。平素說些鹹言淡語都覺心驚,此時真叫她不顧一切地作飛蛾撲火之搏,她卻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青澀之羞而主動去投懷送抱。這正是她和童牛兒在骨子裡的不同之處。
林鳳凰將嘴兒抿了片刻,起身道:“童大哥,你好好睡吧,有事便喚我。”緩步向外走去。
待出得房來,將身在門側倚了,暗暗惱恨自己沒用。咬牙狠了片刻,卻終沒有膽量再回去。
只得伸手在瞧着她笑的小丫頭頭上輕撫一把,推門進自己房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