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暗地裡從老翁那裡偷出些桑兒婚禮上收的銀錢請鄉間的巫醫神怪來擺壇下仙醫治過幾次,都不見好。
她不知醫治桑兒此病的藥物只需一味,就是姜楚這個人。
老翁發現後卻不肯饒,和老婆婆吵鬧不休,以爲給桑兒花費這多不值得。
這天中午,桑兒正坐在屋前檐下的椅子裡獨自發呆,忽聽籬笆外面有人呼喚自己。
擡頭見是和自己從小玩伴的姐妹幾個,向她們微微一笑。
那幾人窺着老翁和老婆婆都不在,向桑兒把手招個不停。桑兒不明所以,起身過來。
其中一個向她低聲道:“我們幾個適才進城,看見你男人了,被綁在市口的柱子上,打得可慘呢。聽說三日之後就要問斬了,你若想,快去見一見吧,不然怕沒有機會了。”
桑兒呆了片刻,猛地尖叫一聲,撒腿繞出小院,就向縣城方向跑,把正在竈下做飯的老婆婆和兩個嫂子皆都驚嚇出來。
老婆婆向桑兒的女伴急道:“你幾個又囉嗦了什麼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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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皆都嚇得不輕,囁嚅着道:“桑兒的男人——綁在市口——要問斬呢——”老婆婆顧不得再罵她們,自去追趕桑兒,先就哭起來。
兩個嫂子也慌,忙到地裡找尋老翁和男人告訴經過。老翁和桑兒的哥哥聽罷都急,撂下手裡的活計也往城裡跑。
待進到城中,桑兒一路跌撞着來在市口。
分開圍觀的衆人,見當街一根粗壯石柱埋在地裡。姜楚被綁在上面,渾身傷痕,左眼紅腫,污發散披。雖慘不忍睹,但卻仍舊昂揚,有五分英雄氣概在。
石柱旁邊立有一塊碩大木牌,上面貼有一張皮宣,工整寫着姜楚歷來所犯種種罪行,洋洋灑灑,足有百多條,讓人不耐讀完。兩邊站有腰挎長刀、手執水火棍的公差守衛。
桑兒因是幺女,從小得父母疼愛,有機會入私塾讀過幾年書,字也識得不少。待把那張罪狀讀罷,才知自己所嫁的男人就是從來在鄉里衆人口齒間傳揚的石佛俠,不禁又驚,恍惚間明白他因何要去殺那華伯仁。
呆呆地看着神情凝重、目色蒼涼的姜楚,一顆心已經痛得麻木,不知該如何是好。
姜楚雖早料想可能會見到桑兒,可待真個面對,卻覺得胸腹間的五臟六腑似被萬千只虎狼齒爪蹂躪着般難熬。
忍了又忍,還是止不住眼中淚水緩緩滑落。他左眼初盲,夾裹着鮮血一併涌出,叫面上斑紅闌干,顯得更加悽慘。
圍觀的都是百姓,見到姜楚被抓,各個唏噓低嘆,好不惋惜。看他流淚,也都跟着難過,有幾個婦道人家竟都哭出聲音,惹得衆人無不溼睫。
不少人不忍再看,掩面散去。片刻後只剩桑兒獨立在姜楚面前,與他對望悲泣。
老婆婆一路喘着扶住正向下軟弱的桑兒。
看過姜楚片刻,也忍不住哭起來。指着姜楚怨道:“好女婿——你可把我家孩兒——害得不淺呵——”。
姜楚不忍再看這母女,把眼光眺向遠處。
見萬里晴空下白雲蒼狗,瞬間變換,遊移不定。直如人生飄忽,轉頭悲喜,無法預料。
不禁在心裡低嘆一聲,以爲有桑兒來此看過自己一眼,死亦足矣,了無遺憾。
老翁和倆個兒子前後趕到,皆都來勸桑兒回去。
桑兒卻不肯,只萎坐在地上望着姜楚發呆。
老翁愈惱,叫她兩個哥哥把桑兒架起來負在背上就走。
桑兒拼命哭鬧掙扎,惹得姜楚把滿口牙齒挫得欲碎,閉起眼睛不忍再看。只聽着桑兒的尖銳聲音漸遠,讓四周慢慢安靜。
守衛姜楚的衆官差雖奉命行事,心裡卻也都憐惜他,相互商量着去旁邊酒肆買酒菜與姜楚吃。
酒肆老闆聽說,親自下廚整治,一邊哭着一邊炒,鹽放得多了也不知覺。然後連同整壇的好酒端到姜楚面前,怎樣都不肯收差人的銀錢。
各家見狀,紛紛仿效。不過個把時辰,姜楚面前擺滿酒菜,愈來愈多,直鋪出半條街去還遠些,蔚爲壯觀。叫初次路過的衆人糊塗,不明白今年風調雨順,爲何還要擺下這多祭品祭祀?紛紛停步猜測,一時間把市口堵得水泄不通。
華伯仁聽得去看的家丁描述後,心裡好不是滋味。才明白人心所向,善惡自明,不是哪個能遮掩和改變的。
夜幕垂落,惡風漸起。
不知哪裡有一隻洞簫被吹奏,嗚嗚咽咽地響個不停,好似餓鬼煩冤相仿,聽來尤覺悽悲。
姜楚昏昏沉沉地迷糊着,睡一會兒醒一會兒,漸漸地忍熬到天明。
城門剛開,第一個衝進來的就是桑兒。
她昨個兒夜半就從窗戶爬出,趕到城下時只三更不到。
姜楚藉着朦朧晨光遠遠地望見那個搖晃在青石街路上的細瘦身影,立時認出。心裡忽地一熱,才知桑兒對自己用情至深,遠非自己所能想象。
要往姜楚身上撲落的桑兒被公差攔在丈遠之地開外。
桑兒也不抵抗,就在那裡坐下望着姜楚哭泣。淚水泉涌,雙對不絕,片刻間就將衣衫洇溼大片。
有好事者早把二人關係打聽得清楚,遙遠地指着向旁人講述。惹得不少人又來觀看,以爲桑兒癡情不悔,也算得奇女子,與姜楚這個英雄配在一起倒是搭調,把一齣戲裡好看的熱鬧橋段湊得齊全,日後講與兒孫倒是個好聽的故事。
桑兒的家人早起後發現桑兒不見,忙又跑到城裡來捉,果然。
姜楚眼望桑兒被架走的凌亂身影,再忍不住淚水,任憑橫流。
第三天一早桑兒又來,形同前日。但她家人不再來擾。
許是念着姜楚明日就要問斬,從此與桑兒陰陽兩隔,不能相見,也便默許桑兒陪伴一日吧。
兩人各自無言,默默對望。
姜楚回想新婚那夜自己所爲,以爲也許是個錯。但不能重來,悔之無益。
夜半之後,桑兒起身向守衛官差求道:“大人,姜楚他天明就要上路了。我是他妻子,能否叮囑他幾句珍重的言語?”
官差雖惡,也不願與將死的人爲難。看四下無人經過,以爲行個方便也無妨。點頭道:“不要囉嗦,快些就好。”放桑兒過去。
桑兒來在姜楚面前,話未出口,先就有淚淹喉。
哽咽半晌,顫抖着聲音問:“只問你一句——你說——你心裡——可曾有我?”
姜楚瞪視着半隱在夜色裡的這張純美面容,恨不能掙脫羈絆,將桑兒緊緊地摟抱在懷中好好地疼惜一番才舒暢。
聽得此語,嘴脣哆嗦半晌,道:“何須問?”
這個回答雖嫌生硬,但桑兒以爲憑姜楚如此英雄,卻是恰好。
先將一直緊鎖的眉頭舒展,櫻紅着雙脣點頭道:“好——不枉我——戀你一場——”
伸手向姜楚滿是傷口的面頰上摩挲片刻,忍住淚水,脣角浮起一個笑容,道:“天明時——就要上路——怕不怕?”
姜楚縱是鋼鑄鐵打的漢子,又怎經得住這一問?只覺得似有萬把鋼刀插入胸膛,叫肝膽痛徹。
咬牙半晌,搖頭道:“不怕——”
桑兒輕嗯一聲,道:“不必怕——陰間路上雖然寒冷淒涼——可有我陪你——我們——到那世去做快樂夫妻——好不好?”
姜楚未明桑兒語意,以爲她在說沒甚鹹淡的安慰自己,點頭應過。
桑兒見了滿足地一笑,道:“我便先走——到奈何橋頭候你——”話未說完,伸手向懷裡摸索。
姜楚先聽得糊塗,然後猛地醒悟她企圖,一下子驚住。
待反應過來,已見夜色中正有一抹寒光耀眼閃爍,桑兒揮起半片剪刀直向自己的心窩插落。
姜楚急得掙扎,欲待伸手阻攔,把渾身上下的鐐枷鐵索掙得咯嘣嘣地響。可奈何鐵索堅固,無法崩斷。
姜楚眼看着桑兒一點點軟弱下去,栽倒在自己的腳下,猛地崩肝裂膽般痛叫一聲,如若獸嚎,暗夜聽來,尤其悽慘。將四圍守衛的官差都嚇得膽寒,紛紛撲過來把拼力掙扎的姜楚死死地按住。
衆人見桑兒如此剛烈,竟肯自決生死,也都佩服。把她擡到一邊,拔去剪刀,然後敲開不遠處的一家棺材鋪。
老闆和夥計聽聞後盡都唏噓,擡出一副上好壽材,把桑兒仔細收殮,放置在姜楚身旁,等着她家裡人來認領。
姜楚只覺得心下寒冷,萬念俱灰。不等人頭落地,卻已死掉大半,只剩一口氣還嫌多餘。就等着天明之後把命喪失,與桑兒在陰間相聚。
但老天若肯與人賭氣,能叫萬事都不遂願。
姜楚直等到日上三竿都多,也不見有行刑的過來成全自己。
中午時一匹快馬飛馳而至。
馬上跳落那人一身驛吏打扮,手舉一封皮宣向守在姜楚身邊的官差高叫:“刑部八百里加急公文——哪個領受?”州府差人中領頭的忙上前接過。
與驛吏簽下手押打發他走,然後從皮宣封套裡抽出公文展開看過,又收入懷中,來在姜楚面前乾癟癟地一笑,道:“英雄,你今兒個怕是死不了了。”
姜楚聽得奇怪,道:“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