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是什麼個情況,朱幹在遠處看着,感覺這些農戶真是荒唐。
王承恩騎着一匹馬跟在朱幹身後,臉上的笑容很淡,聲音平緩的說道:“老奴開始還猜測是某些個紈絝子弟出巡,沒想到看這駕駛,這些個紈絝子弟還想要當那戲文裡的將軍。”
朱幹側目,餘光瞧了他一眼,對於王承恩私自做主放走冷麪奴,朱幹一時氣憤,真的很想要了他的命,不過仔細想想,以他的忠心,做出了這種背主之事,且沒有絲毫隱瞞,其中定然還有些他不知道的內情。
可是後來無論他怎樣詢問,王承恩只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寧願死,也不肯透露一絲消息,朱幹能感覺得出這並不是他矯情,而是真正萌生了死意。
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如此決絕,甘願用死亡去守護,朱幹猜測不到,也就不去再猜,畢竟他能感覺出自己的本能對王承恩有一種孺慕之情,而王承恩亦對自己有着一種親切之下複雜且濃厚關愛。
遠遠的望着鬧哄哄的場景,這哪裡像是來打仗奪城,倒更像是來野遊的。朱幹一行人,人人高頭大馬,內穿鎖子甲,外罩紅色棉甲披風,晨風吹來,披風隨風擺動,威風赫赫,看起來就如早年間的錦衣衛番子。
此時程家叔侄也注意到了遠處的這麼一行人,一身血紅色的紅衣,最初還以爲是紅衣軍來了,嚇得不少人不敢靠近,後來仔細觀察,才發現這些人雖是紅衣,卻是大明的錦衣衛制式盔甲。
程蛟的幾個侄子倒是明白人,看出來了這些棉甲只是仿造的,顯然領頭那人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這些都是他的隨從。
派來幾個小廝,領頭一人是個青衣小帽的書童,彬彬有禮的拱手說道:“小人有禮了,我家少爺說這德州城被紅衣賊佔據,此時不宜進城,他們已經將紅衣賊圍困住了,請這位公子前去一聚,共商大計。”
朱幹穿着隨意,一身白色的圓領直裰,人又挺拔精神,騎着高頭大馬,這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翩翩濁世公子,一見王承恩想要開口拒絕,他卻絲毫不已爲意的笑道:“好,你回去告訴你家少爺,本公子游歷天下,本想來這德州會一會這紅衣賊,能結識他這樣爲國爲民的好漢,那自是非常歡喜的。”
被這小書童領着前去,一路上看着這些家丁吆喝着佃戶,三三兩兩的在一邊聚衆賭博,連最起碼的營帳都不搭一個,這哪裡是打仗,分明就是來遊玩的,就連朱幹身後那些個親兵和銳士營將士心中都一陣鄙夷,冷着一張面癱臉,心裡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不少佃戶好奇的望着朱幹一行人,他們也能看出跟在朱幹這恍若貴公子一般人物身後之人,各個武藝不凡,特別是那一身棉甲,似乎是經過特製的,比一般的要厚上幾層,這般熱的天,能穿上這樣厚重的棉甲,而舉重若輕者絕非一般人。
這程家的叔侄幾人趕忙過來迎接,最初猜測朱幹是某個大家族的公子哥,帶着一羣家丁壯漢四處遊玩,派人過來邀請,也只是客氣之舉,沒想到真的過來了,叔侄幾人頓覺臉上面子大增,趕忙過來迎接。
朱幹下了馬,望着領頭這人,長得牛高馬大,臉色微黃,眉毛濃密而黑,倒有幾分英氣,不過眼神裡的桀驁卻是掩飾不住的讓人覺得討厭,眉毛微揚,質問道:“你們幾人鬼鬼祟祟的想要幹什麼,看你的穿着,似乎就是紅衣賊……”
程蛟忽然被他身後的侄兒拉了一把,口中剩下的話嚥了回去,臉色難看的轉頭,只見自己的侄兒不斷的給他打眼色。
顯然這幾個擁有功名的小輩腦子更清楚一些,在目前這樣的情形下,不宜橫生枝節,更需要的是幫助,很清楚自己這個小叔的牛脾氣又犯了,肯定是見他雖然人少,卻比他的氣勢更足,所以又開始犯渾了。
一個身穿皁色圓領絲綢直裰,眼睛分外有神,程家的孫字輩最大的一人,也是最穩重的一人站了出來,彬彬有禮的拱手說道:“這位公子莫要見外,本人程少庚,還未請教公子何方人士!”
朱幹臨時起意編造了一個假名還有來歷,反正有這麼多兇猛的隨從,一時間也讓這幾人難以證明真假。
聽聞了朱乾的來歷,且看他氣質不凡,程家這幾人也是見慣了場面的人,不疑有他,只是畢竟第一次見面,沒有交心而已,只是商量着該怎麼攻城,程家的幾人也沒有避開朱幹,算是表露了他們對朱乾的信任,不過這信任究竟有多深那就不得而知了。
對於這幾人,朱幹注意得最多的還是盛羽林,真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聽聞他們商量着怎麼拿下德州城,有時候真的快忍不住,想要笑出聲來,這些個程家小輩學識是有的,不過實在太天真了一些
。
程家在德州城的威望是有的,不止是讀書人還有平民百姓,都要給他們幾分面子,如果程紹在德州城,以他的威望,恐怕自己根本就不能輕而易舉的拿下德州城,所以城中搗鬼之人,纔會藉着程家的名頭,讓自己不敢輕舉妄動。
但現在看着這些天真的程家子弟,他心中一條計策忍不住浮了出來,對於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自己推波助瀾一次又何妨,最後忍不住說道:“城裡只有一千紅衣賊了,而且都是本地降兵,你們在這裡威望這麼高,把名頭亮出來,給他們曉之以理,這一千人就算冥頑不靈的反抗守城,但也禁不住城裡的壓力啊!我猜想恐怕不用雲梯,城門就被人打開了。”
幾人商量了一陣,也沒有拿出具體的辦法,現在只是圍城,什麼都不做,似乎有些讓人笑話,況且現在才知道打仗的複雜,將這麼多佃戶鄉民聚集到一起,糧食都要他們程家負責,他們可負擔不起。
如今聽聞了朱乾的慫恿,程蛟心中大動,而一旁的盛羽林也在煽風點火,反正他爲了前程已經和程家綁在了一起,拿下德州城,他就是大功臣,所以最是積極。
程家的那幾個孫子輩給程蛟打了一個眼色,叔侄幾人走到了一邊,這是要商量機密大事了,不得不避開朱幹。
程少庚臉色有些難看的說道:“看來不能圍城了,我們一滴糧食沒帶,要是待會到了中午,下邊的這些人嚷嚷着要吃東西,我們到時怎麼辦,只有進城去纔有吃的。”
另一個小兄弟,不爽的嚷道:“沒帶就沒帶吧!大不了讓這些鄉民餓着就是了。”
“好不容易將他們聚集起來,餓着了他們,都走了誰去給我們攻城。”程少庚搖了搖頭,看着自己的小叔程蛟,他其實是不想參合進來的,知道他這小叔不靠譜,不過現在整個程家人都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誰也跑不掉,不得不做些事,冷聲說道:“既然事情已經做了,那就要做到底,這些賤民的死活關我們什麼事,攻城!拿下德州城要緊。”
程蛟狠狠的一拍自己這大侄子的肩膀,笑嘻嘻的說道:“少庚這性格我喜歡,狗日的盛羽林以爲我不知道,他是想要藉着我們程家往上爬,不過這德州城確實很容易奪下來,到時我們關門一守,守到朝廷大軍一來,我們程家就是大明的功臣,盛羽林,滾一邊去吧!”
“好!就這樣說定了。”程家叔侄幾人面對現實,心裡也發了狠,畢竟無知者無畏,亂世當中,哪個懵懂書生不想投筆,嚮往金戈鐵馬的豪情。
當即將程家的名頭打了出來,而程蛟更是毫不猶豫的上前,朝着城頭大喝:“城上的亂賊聽着,吾乃程蛟是也,還不快開門投降,難道還想跟着亂賊一起作亂嗎?到時朝廷大軍到來,執迷不悟者,定要誅爾等九族,識相的快快開門,我程蛟定然向朝廷替你們求情,既往不咎。”
此時餘泰已經到了城頭,看着下邊聒噪的人羣,一陣苦笑,這是在唱大戲嗎?
對於程家在德州城的威望,餘泰這些天早已聽得煩了,所以很清楚曝出這名頭有多麼大的影響力。
首先不談程家樂善好施,災荒年間做了多少好事,施了多少粥,再談程家的關係網,德州幾乎有點名望的讀書人,都可以算是程紹的學生,而這些學生大多數都是士大夫階層,掌握着德州大大小小的實權,更別說程家的親戚,十里八鄉哪一個不沾親帶故的,隨便在德州城裡拉出一個小販,說不得就是程家的某個遠房親戚。
不過城下亂哄哄的樣子,倒讓他鬆了一口氣,至少他們不會攻城,自己必須警惕的就是城裡了,這一千降兵裡他也不知道多少人受過程家的恩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留下的這些降兵,都是家中了無牽掛之人,所以還能爭取過來。
當即不答城下的話,而是將幾個百夫長召集起來,可是他卻不知該如何拉攏他們,紅衣軍裡從不拖欠軍餉,更是獎賞分明,都有一個制度,他很清楚這制度就是紅衣軍的靈魂,朱幹絕不容許任何人去碰觸。
想了一陣,最終低聲的聲音打破了沉默的尷尬:“這時候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立了功會賞,至於賞銀子或者是升官,我也不知道。”
忽然一個百夫長打斷了餘泰的話,聲音平緩的說道:“萬夫長給我們說過,程家是這裡的大地主,佔了整個德州良田的三成,他這些田是怎麼來的,不過是剝削壓榨農戶而已,每年收了這麼多糧食,拿一些出來收買人心,就是怕他們晚上睡不着覺罷了,我們曾經確實受過他程家的恩惠,大旱的時候,喝過他們施的粥,但現在我們加入了紅衣軍,這是兩碼事,我們絕不會開城投降的。”
另一個百夫長附和着說道:“是啊!他拿走了我們全部,只還給我們一些殘渣,卻
要讓我們感激,這是什麼道理。”
“憑什麼他們睡最好的女人,我們這些丘八就只能上妓院。”
百夫長們紛紛附和,一時間羣情激奮,神情激動極了,更有人高叫着,要去抄了程家,將這些年他們收上去藏起來的糧食拿回來。
餘泰看着這羣神情激昂的百夫長,心中五味陳雜,朱幹似乎放出了人們心中的一條猛虎,這條邏輯看上去天衣無縫,但他的心中始終有着隱隱的擔憂,這擔憂或許就是來自,百夫長們說到抄家奪回自己的東西那狂熱神情吧!
望着這些神情狂熱,破壞慾到達頂點的百夫長,餘泰也只能搖頭,這動員工作都不用做了,吩咐他們自己帶好手下,走到城頭上往下望,大聲說道:“我不知道什麼程家,有種的自己將德州城打下來,別像一個還沒斷奶的小孩,只知道威脅放狠話。”
餘泰的話,就像是一盆涼水兜頭潑下,程蛟臉色漲得通紅,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感覺自己背後全是鄙夷的目光,臉色難看的指着城頭上說道:“朝廷天兵就要來了,到時有得你們哭的時候。”
朱幹只感覺一股涼颼颼的風來,心中一萬隻神獸草泥馬奔過,真像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孩,除了丟人還是丟人,你倒是能說點別的狠話,還好一些,只感覺一陣蛋疼,估計自己那條推波助瀾的計謀不會成了。
就在城下一羣農民家丁,仰望着高大的城牆不知所措的時候,城裡卻響起了喊殺聲,聲音雜亂,彷彿忽然間四處就起了。
朱幹仔細傾聽,這似乎就是夜晚鬧鬼的聲音,而從北城忽然殺過來一隊人馬,手中各種武器,看他們的打扮,似乎都是德州碼頭上的苦哈哈,只見領頭的一人跑近,大聲喊道:“小公子,快隨我們去北城,那裡的城門已經打開了。”
程蛟一下子就像是抓住了溺水稻草,打了雞血一般吼道:“快走,去北城,我們進城了。”
用力一夾馬腹,帶着人快去的向着城北跑去,身後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家丁和佃戶也紛紛站了起來,拿着各自的武器跟隨而去。
此時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跑到城裡去,見東西就搶,見女人明日再說,再也不用過這苦日子了,哪裡還管得了朱幹,當即招來一人,小聲吩咐了一些東西,這人隨即留在最後,悄悄的策馬離開。
見去報信之人走遠,這才一揮手說道:“我們也進城,估計他們來的時候,這裡的真相就已經明瞭了吧!”
到了城北,只見城門下塌陷出一個巨大的深坑,直通城內,城門也已經打開了,不過還有一些紅衣軍正死戰不退,這時候卻沒有多少人理會他們,而是紛紛涌進了城裡,亂哄哄的一片,到處是哭喊聲。
正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但這些可憐人找到機會爆發出來,他們的可恨之處,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這些平日裡老實巴交如綿羊一般的人物,現在一個個都變成了猛虎,砸店鋪、殺人、奸-淫,面不改色的就做了。
也許當他們獨自一人,在某個夜晚回想起來今日的一幕,會很後悔做了這些事,當日怎麼就能這樣面不改色呢!而某些心理脆弱之人,會不斷的內疚自責,甚至夜晚會從自己那獰笑的噩夢當中驚醒。
整個德州城,此時在惡魔的獰笑當中,就如一片地獄,人性一但放開了枷鎖,就是如此的可怕,所謂的農民起義,真正倒黴的也只有無辜的百姓而已,走上了這條路,他們就不再是無辜的農民,而是沾滿了鮮血的屠夫,不論後來人如何歌功頌德,任何人的本質都一樣,歷史就是這麼殘酷。
聽聞着耳邊的哭喊,朱幹心中一陣絞痛,卻沒有自責,這是自己推波助瀾放開的惡魔枷鎖,不可避免,要整倒程家,揪出德州城的幕後黑手,就不得不這麼做,這些無辜死去的百姓只願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這至少不用自己去當這殺人的儈子手,而他所要做的,就是踩着少數人的屍體前行,去爲更多的人創造和平,當然這少數人和更多的人究竟是多少,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時朱幹身後的一衆親兵已經不忍再看了,望着被逼到絕境的幾個紅衣軍士兵,幾人的臉上終於不能再忍,現出了憤怒的神色,朱幹很想要阻止,但到了口中的話,卻被他嚥了回去。
有時候真的得要衝動一回了,一夾馬腹,自己一馬當先的提刀衝了上去,而王承恩則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緊隨其後,圍攻紅衣軍有五十多人,卻被一個衝鋒,屠得乾乾淨淨,沒有留下一人,這些都是亂賊的精銳。
此時站在城頭上,得意洋洋的程蛟望到了這更加血腥的一幕,想到先前離這些人如此之近,頓時遍體生寒,隨即咬牙切齒,發誓要給他們好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