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如宋獻策所說,身爲班頭,要是不識字,海捕公告往來文書看不懂的話,怎麼做事?州里某個士紳大佬遞個帖子,他要是不識字的話,怎麼知道是誰,又怎麼領會對方意圖,幫對方把差事辦好呢?
想當初,他還沒當上班頭之時,可是咬着牙掏了筆銀子,請了個落魄秀才教他認字兒的,若沒這番心思和後來下的苦功,這班頭也輪不到他做。
最最重要的是,他要是不識字,今天鐵定就得栽在這兒,這三個讓他辣眼的字-賀文瑞-他正好都認識,而這個名字,班頭雖然才見了沒多長時間,卻已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這是即將到任的知州大人的名諱。
再看信裡的內容,看着看着,手開始抖起來,及至最後,全身都在篩着糠,信紙被抖得“嘩嘩”作響。
其他衙役兵丁,見班頭這般模樣,都知道這封信非同小可,對方恐怕來頭不小,早沒了與這涿鹿商社做對的心思。
只有小嘍囉頗沒眼色,湊到班頭耳旁,低聲說道,“班頭,普通的秀才舉人,可保不下他們這許多大罪,只是他們眼下人多,咱們不是對手,要不先撤,回了州府稟告同知大人,再來找他們算賬。”
“算尼麻痹呢帳!”班頭反手就是一個大耳刮子,將小嘍囉打翻在地,這巴掌一打,倒是神奇地治好了他的篩糠,腿也不軟了,還踹了小嘍囉兩腳。
這才氣喘吁吁地停了手,戟指破口大罵,“涿鹿商社乃是義民,肩負清剿本州流寇的職責,於本州軍民都是大有功德之事,你竟敢找他們算賬,找死不成?”說罷擡起腿,作勢欲踢。
“好了,不知者不怪。”宋獻策笑眯眯地阻止,“這位差爺,信看完了?”
“看完了看完了。”班頭忙不迭地應道,恭恭敬敬地用雙手將信紙呈了回去,“您收好,公子貴姓?”
“免貴姓宋。”宋獻策慢條斯理地摺好信紙,放回信封后問道,“這些流匪作惡多端,死不足惜,對吧,這位差爺?”
“沒錯。”班頭將頭點得小雞啄米似的,“還要多謝貴商社出人出力,將他們一網打盡,全州上下這才免遭荼毒,這都是貴商社的功勞啊,保安州有了貴商社,真是一大幸事。”
“過獎。”宋獻策將信收回包袱裡,“流匪已經清剿得差不多了,諸位差爺兵爺若不嫌棄咱們吃食粗鄙,一道進院裡嚐嚐?”
“不不不。”班頭連連擺手,“身爲官差,理應做好表率,我等自有乾糧,就不打擾了。”
“差爺風範,令人佩服。”宋獻策拱拱手,轉身欲走之際,看似不經意地說道,“對了,這位差爺,你看咱們這官買行頭的單子...?”
班頭心下一緊,此事乃是尤同知所定,他可做不了主,這涿鹿商社明顯是知州大人的嫡系,官買行頭乃是把人往死裡整的事兒,有知州在就肯定輪不到他們,只是知州一時不到,他就不能公然違抗同知之令,這大神打架,小鬼難捱啊。
“這...宋公子放心,我等就在此住下,維持此地的治安秩序,若有哪個不開眼的小毛賊上門打擾,不用貴社出面,我就將他法辦了,定不會打擾貴社的正常買賣。”班頭硬着頭皮,含含糊糊地說道。
他不說自己立刻開拔,卻也表明了不會再爲難涿鹿商社,班頭還有些慶幸,當時覺得商社裡沒有東家,都是些做不了主的人,就沒有把官買單子遞進去,也算是錯有錯着,和涿鹿商社沒有把臉皮撕破。
“如此,那就多謝差爺了。”宋獻策拱拱手,大有深意地看了班頭一眼,他們此舉卻是正好合了志文的意,隨後告辭離去。
他知道這班頭話裡的意思,與同知不對付的是知州,在這位大人物沒有蒞臨保安州前,他們這些差役若是過早站隊,公然與同知做對,恐怕尚未等到知州到來,就要被清理。
眼下能做的,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針對涿鹿商社的官買行頭敲詐勒索,只許人進不許人出等等,他們自是不會再做,但卻得留在涿鹿集做個樣子。
宋獻策對這些差役兵丁也並不逼迫過甚,更不指望他們一看賀知州的信,就能幫自己等人對付同知,現如今這種只打雷不下雨的態度,就已經很令他滿意了,對付尤同知,救出孫大夫,還得自己人出馬。
班頭見宋獻策走遠,長吁一口氣,又狠狠踢了小嘍囉一腳,“瑪德,你差點把我們害死!”
賀知州知道自己這封信是寫給誰看的,因此用詞淺顯,班頭不過就是個脫盲的水平,也大致看懂了,信中內容,除了將涿鹿商社定爲義民,有清剿州內流匪盜寇的義務,最爲重要也最爲可怕的,是授予了涿鹿商社臨機決斷的權力。
什麼是臨機決斷?今天殺這些青皮混混就是臨機決斷,事後往這些死人頭上扣頂流匪的帽子,只要不事涉官紳,憑知州的這封信,完全可以橫行無忌。
這也是班頭面對宋獻策,爲何如此緊張的緣故,小嘍囉的不知好歹,又或是自己剛纔硬着頭皮沒有答應免去官買行頭,只含糊應允不再刁難商社一事,都有可能觸怒對方,硬給自己等人栽上勾結流寇的帽子而擊殺。
若果如此,才真是白死了,他們這些人,在底層人看來,或許算是個人物,但在知州眼中,與螻蟻無異,不值得爲他們與涿鹿商社撕破臉皮,至於同知大人,等知州一到,他首先要考慮的,是怎麼保住官帽,而不是替自己等人申冤。
此刻親見宋姓少年走遠,班頭這才確信對方再無對他們動手的意思,感覺在鬼門關走了好幾遭,忍不住拿手下發泄下自己的怒氣、怨恨和恐懼。
宋獻策回到商社大門口之時,志文正和其他人一道收割人頭。
“志哥,咱們這是作甚?挖個坑埋了不就完了。”宋獻策有些奇怪,志文向來對掩埋死屍一事十分看重,人一死萬事皆休,以前也不見他有炫耀人頭的嗜好。
志文直起腰,“那邊完事兒了?”
宋獻策點頭答道,“已經把他們嚇唬得差不多了,這些差役兵丁雖然還不敢幫着咱們對付同知,但也能留在此處,不敢再爲難商社,於咱們下一步的計劃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