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打死劉參都不敢面對一位巡撫說出這些話。
現在,他不在乎,甚至有些鄙視高坐在公堂上的孫傳庭,那個位置天生就該是自家縣尊的座位。
雖然藍田縣衙中有很多小吏,侍女,婆子,他卻不允許任何人觸碰那個座位,那張桌子。
每日裡不論公務多忙,他都要親自用乾淨的溫水將桌椅,乃至懸掛在房樑上的大印擦拭一遍,不容沾染半點塵埃。
自家縣尊坐在那裡斷案也好,辦公也罷,哪怕是將雙腳搭在桌子上跟人閒聊,甚至跳上桌子指着某人駑罵,將驚堂木敲的山響都是那般的雄姿英發。
現在,看到個冬烘先生高坐在那張椅子上,雙手搭在桌子上虛情假意的跟人攀談,他心頭的怒火就燃燒的熾烈,恨不得一腳把這個人從椅子上踹下來,他好端來一大盆清水,徹底的將桌椅洗一遍。
免得縣尊回來之後,坐上位置會嗅到一股子臭氣!
破敗的藍田縣在他親眼目睹之下,被小小的縣尊在五年之內變成了現在的盛世氣象,劉參胸中滿是自豪之氣。
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維護藍田縣現在的繁盛世道,尤其是在縣尊大人不在的時候,自己就是一條看家的老狗!
不管是誰,敢破壞藍田縣現有的模樣,他這條老狗就敢撲上去撕咬,哪怕被人活活打死,也不後退一步。
孫傳庭明顯的從劉參身上感受到了這股氣勢,這股子氣勢他以前也有,在處置長安縣盜匪的時候有,在痛斥魏忠賢權閹禍國的時候有,在辭官帶着家人兩袖清風回家種田的時候也有。
現在,這股子氣勢出現在藍田縣一個小吏身上,而且這股子氣勢針對的人正是他的時候,他心中酸楚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雲氏比李洪基,張秉忠這些人可怕的太多了……”孫傳庭在心裡對自己道。
“藍田縣不能無休止的擴充下去了,這樣會壞了規矩。”
面對劉參恨不得將他從座位上揪下來的目光,孫傳庭從座位上下來,淡淡的對雲猛道。
雲猛抱着雙臂苦笑一聲道:“藍田縣的一百一十三個界碑,下官一個都沒有找到,只有每年稅吏下鄉之時,人家才把界碑拿出來給稅吏看一眼,回頭再找,又找不到了。”
“那就製作新的,立在原來的地方!”
孫傳庭的聲音清冷如水。
劉參笑道:“這就要勞巡撫大人的大駕了,都是鄉里鄉親的,人人只想多留一口吃的養兒育女,所謂者不過求活而已,請恕藍田縣對此事無能爲力了。”
“給你藍田縣繳稅難道說就能多留一些不成?”
劉參拱手道:“正是,藍田縣所屬只需繳納朝廷規定的賦稅,這些賦稅原本就不重,百姓還能負擔得起,種田納糧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百姓對此並無異議。
而且,藍田縣徵收稅賦之後,就會在當地大興水利,構建水庫,塘堰,水池,溝渠,給百姓提供良種,還有農官監察莊稼長勢,隨時預防蟲災,若是遇到躲不過去的災禍,還有各種補助。
夏收,秋收之後,又有糧官專門下鄉,以平鬥,以無火耗官銀收購百姓手中的餘糧,不使貪心的商賈禍害百姓。
更不要說,我家縣尊又在藍田縣玉山之上重新修建了玉山書院,請來了高明的先生,只要是是我藍田縣百姓之子,不論貧富都能上山求學,從蒙學乃至縣學。
如此以來,外地百姓哪裡有不願意加入我藍田縣的道理。
大人,藍田縣沒有異心,大人之所以見我藍田縣百姓一心向着雲氏,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藍田縣所施行的律法,政策,全部都寫在《大明誥》裡面,並無出奇之處。
下官就不明白了,一個嚴格按照我大明律法,來治理地方的藍田縣,怎麼就讓大人惴惴不安,恨不得即刻拆散纔好呢?”
孫傳庭被問得啞口無言,嘴裡苦澀的厲害。
劉參說的沒錯,藍田縣施行的政策確實沒有什麼好指責的地方,無非是做到了言而有信,將農官,水利官,糧官,稅官,官學的作用徹底的發揮了出來。
又用商稅來抵充朝廷加派的各種雜稅……
今年的遼餉只有區區三百萬兩……這是對全大明的百姓加徵的遼餉,偌大的西安府只加派了不到兩萬兩銀子。
藍田縣承擔了一萬兩……說起來已經算是盡心王事,其實呢,對於商賈往來的藍田縣來說,僅僅是九牛一毛而已。
孫傳庭是做過兩任縣令的人,他如何會不知道,一個能給百姓撐起一片天空,能給百姓們絕對保護的衙門,一個能讓百姓安心種地,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不胡作非爲,律法嚴酷而又清明的衙門,在百姓心中有着什麼樣的地位。
所謂的父母官,便是如此。
如父親一般嚴苛,如母親一般照拂……
“看過之後再論不遲!”
孫傳庭不知不覺的開始退讓了。
“如此,請大人下榻館驛,明日就由下官給大人帶路,走走藍田縣,看看下官所言是否有虛。”
“正有此意!”
說罷,孫傳庭仰頭看看大堂上懸掛的藍田縣正堂大印,對劉參道:“收起來,這樣算什麼樣子。”
劉參搖頭道:“百姓們每日路過縣衙偷窺這枚大印是否還在,已經成了日常,一旦大印沒了,難免會議論紛紛人心慌張,大人,就讓這枚大印好好地留在這裡吧。”
孫傳庭長嘆一聲,自己來藍田縣以巡撫之尊連區區小事都做不到,這讓他心中的沮喪感愈發的濃重。
雲猛陪同孫傳庭去了館驛,雲虎,雲蛟還沒有來得及大笑出聲,就看見劉參怒氣衝衝的將一整盆清水潑在大堂上首的桌椅上,把上面的筆墨紙硯衝的一塌糊塗。
跳着腳的吼叫着縣衙裡的小吏們,趕緊清掃大堂,把這堆垃圾丟掉,他自己親自拿起抹布,開始擦拭桌椅,且一絲不苟。
雲昭躺在厚厚的皮毛堆裡,懷裡抱着一尊金燦燦的金佛仔細的研究這尊面相兇惡的佛像。
不遠處的火盆散發着烤紅薯的的甜香。
光腦袋的雲楊瞅着那些烤紅薯目光執着而熱烈。
錢少少正坐在一張簡陋的桌子後面奮筆疾書,偶爾停下手,搓搓凍僵的手,然後繼續奮筆疾書。
雲卷蜷縮着身子倒在雲昭的腳下,他很想從雲昭手裡取過那尊金佛研究一下,奪了兩次都沒有成功,就只好眼巴巴的等待雲昭看膩味了之後再研究。
“克魯部的牛羊被我們宰殺了上千頭,我們衝着產奶的母牛下的手,估計,克魯部今年會死很多牛羊,人也會死很多。”
錢少少的手凍得發麻,不好再寫字了,就湊到雲楊身邊撥弄烤紅薯暖手。
雲楊懶懶的道:“不對人下手,只禍害牲畜,這樣的仗以後不要喊我,太丟人了。
你知道人家現在都叫我們什麼——黑豺狼!”
雲昭的手指從金佛猙獰的面孔上拂過輕笑一聲道:“我們是草原上的害蟲,黑豺狼也是一種,說明我們的目標無差!
我只問你,我們的財富增加了沒有?”
錢少少道:“增加了兩倍多,朵顏部現在是這個冬天裡最富裕的部族。”
“招收草原流浪牧民的事情乾的怎麼樣了?”
雲昭從皮毛堆裡翻了一個身,順便將沉重的金佛推給雲卷把玩。
“已經來了三百戶流浪牧民。”
“會射箭嗎?”
“會啊,騎馬射箭是牧民們必須要會的本事,沒有這兩樣本事,他們沒法活。”
“我聽說建奴的安撫使者要來我們這裡,你知道這個安撫使者是誰嗎?”
“察哈爾副將鮑承先,以前是大明副將,山西應縣人,後來被寧完我說服投降建奴。
此次在歸化城一帶屯田的建奴官員就是以此人爲首。
秉性貪婪,膽小,可以殺之。”
雲昭搖搖頭道:“不成,既然是這樣的人,我覺得巴特爾梅林應該投降此人,爲此人所用。
少少,加把勁,我覺得你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