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墨隱與沈挽荷大婚後的第六日,恰巧趕上盂蘭盆節。南樑舉國都信奉佛教,故而這個節日的隆重程度絲毫不亞於上元節。盂蘭盆節又稱水燈節,顧名思義,這一日家家戶戶都會燃放水燈以祭祀祖先。沈挽荷一直住在魏國,雖然魏國也有水燈節,可畢竟只是小打小鬧。
農曆七月十五的夜,月亮明明圓似玉盤光耀天地,然而水中燈光點點,早已蓋過月華。姑蘇水系發達,縱橫交錯,幾乎所有人家家裡都有一扇望得到河的窗。眼下,城內每一條河流之上都流淌着蓮花燈,一盞一盞地仿若是趕集的人羣。億萬燭火凝聚在一起,也難怪竟能與星月爭輝了。
酉時剛過,財神廟前人流如織。大姑娘小媳婦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大郎君小公子們亦是錦衣華服,這些人中不乏有特地出來放燈的,也不乏有單純出來湊熱鬧的。一年之中,也唯有那麼幾個大節日才能夠逛得如此熱鬧非凡的夜市,還有誰能夠在家裡呆得住?
財神廟以東,楓喬湖,阜青湖與南平湖三湖恰巧在此處交回,形成了一個開闊的水域。此時,水面上除了那一盞盞隨波起伏的蓮花燈,還泛着三三兩兩的船隻。
“我們就這麼將船劃出來,不等小師妹和童兒,會不會不好?”沈挽荷端坐在一艘烏篷船的船頭,支着手問自己的新婚夫君。
她的夫君聽了後,神情愉悅地搖了搖頭,將手裡的杯子放到擱置在兩人之間的小茶几上:“你那小師妹入了廟前街,那就如同老鼠入了米倉,一時半會兒怎麼可能出得來?”
柳墨隱對苗羽璐作出的中肯評論,引來沈挽荷的一陣輕笑:“你這麼說她,要是被她知道了,又不知該如何報復你了。”
“她會不會知道,就看你會不會通風報信了。”柳墨隱看着她,挑眉說道。
“要我替你隱瞞也容易,再幫我去弄幾壺這種酸梅汁來。”沈挽荷說着拿起小茶几上的那把壺,並在柳墨隱面前晃了晃。
柳墨隱聽後哀嘆一聲:“哎呀,這可難辦了。你也知道這酸梅汁是我叔父的獨門秘方,眼下吶他不知潛逃到了何處,你要喝它,一時半會兒真不知該去哪裡給你弄。”
話說到此處,沈挽荷卻突然正經八百起來,她微微走近了柳墨隱,說道:“我知道他在哪裡?”
“什麼?”聽聞此言,柳墨隱不免大驚失色,追問道:“你怎麼會知道?”
其實柳震年出逃的前因後果,還得從幾個月前說起。某日,柳震年過生日,他的好友鮑老闆便送了他一名絕色的歌姬,想促成一段風流佳話。這若是放在別人家裡,多數是喜事一樁。可柳家不同,柳家有薛氏。薛氏獨霸柳府數年,馭夫有方治下有術,衆人莫敢不從。薛氏知道這件事後,大吵大鬧,這纔有了沈挽荷看到的柳老爺上樹那一幕。
這事,原本在柳震年被關了半個月禁閉,並詛咒發誓後不了了之。然而,六天前,柳墨隱大婚之日竟又出了幺蛾子。原是那歌姬,竟對柳震年一往情深,乘着柳府辦喜事之際,悄悄溜進來,想要再見柳震年一面。柳府的任何事,都瞞不過薛氏的眼睛,此事更是如此。柳震年被抓了現行,關小黑屋不算,那薛氏還遷怒到鮑老闆身上,逼他寫與鮑老闆絕交的書信。這個鮑老闆與柳震年乃是穿過一條褲子的發小,感情不可謂不深。柳震年跟誰絕交,也斷不會與他絕交,終於人生第一次與自己的夫人打起了擂臺。兩人僵持了五日,薛氏終於氣得忍無可忍,毒打了他一頓。柳震年亦是怒不可遏,捱打後決定離家出走。爲了籌措路費,他去找柳墨隱。然而昨日柳墨隱正好不在家,只有沈挽荷在。沈挽荷見到叔父鼻青臉腫的樣子實在是於心不忍,就給了他幾十兩銀子。
“這麼說,叔父去了婁縣?”
三言兩語間,沈挽荷已經將一切說明。
“是啊,走的時候還拿走了我們屋裡的三塊冰沙酥。”沈挽荷補充道。
柳墨隱搖了搖頭,嘆道:“只聽說過女子捱了丈夫的打,逃到孃家的。這捱了妻子的打,逃到外婆家的,我叔父恐怕是古今第一人。”
“什麼,婁縣竟是你祖母的家鄉?”柳震年走得非常的倉促,自然沒有時間向沈挽荷細講,“叔父當時是說那邊有認識的人,想不到竟是外婆那邊的親戚。”
“嬸孃雖管叔父管得緊,可平時叔父順着她,兩人大體總是相安無事的。這次鬧這麼兇,也不知會如何收場。”柳墨隱有些擔憂。
“當時,你叔父來找我,我就想着這兩人都在氣頭上,還是先分開一陣冷靜一下的好。這要再鬧下去,早晚會出事。”
“你想得不岔,我當日若是在家,也會讓我叔父走的。”柳墨隱萬分贊同夫人的決定:“不過叔父恐怕要在舅爺家待上一陣子了,嬸孃的氣可沒那麼容易消。”
“在那之前,你我二人在嬸孃面前,可不能露出馬腳。”沈挽荷囑咐。
“這次有你給叔父撐腰,他估計是要鹹魚翻身了。”柳墨隱打趣。
“撐腰不敢,暗中資助一番倒也不在話下。”沈挽荷回他,“不過,這事爹他還真是絲毫都不願管。”
柳墨隱成婚,柳兆言自然理所當然地來了姑蘇,還送了沈挽荷一本劍譜作爲見面禮。不過他來了後,一樣還是深居簡出,衆人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能夠瞻仰一下他老人家的風采。
“爹向來不愛管閒事,何況是這種夫妻間的事,即便是自己的親弟弟受了欺負,他也是隻當做沒看見。”柳墨隱向她解釋:“否則,叔父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副田地。”
聽完此話,沈挽荷朝他微微一笑,波光流轉的美目中多了些狡黠:“那,若是哪一日,我欺負了你,你覺得你爹會不會爲你出頭呢?”
“想欺負我,那也得看你是否有那樣的本事。”柳墨說着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到了一杯酸梅汁。
“現在是沒有,不過你可別忘了,爹可是傳了我秘籍的。”沈挽荷淺笑着,朝他挑了挑眉。
柳墨隱正喝着酸梅汁,然而沈挽荷的話,以及她那得意的表情,不由令他心頭莫名地一顫,那酸梅汁含在嘴裡是怎麼樣都咽不下去。他那老爹送給沈挽荷劍譜,存的不會正是這種心思吧?
見到柳墨隱神色微變,沈挽荷心中不免有些好笑,誰知恰在此時,烏篷船突然間被什麼東西撞上了,輕微地搖晃起來。柳墨隱快速地站起來一看,才發現撞上他們的是另一艘船。
“別來無恙啊。”另一艘船上,謝凌鈺翩翩而立,朝着他打招呼。
聞聲,沈挽荷也站了起來,有些驚訝地看着來人。
謝凌鈺找了個蹩腳的藉口,故意不來參加他們的婚禮,今日不料竟出現在了此處。
“怎麼,屁股上的疹子出好了?”柳墨隱眼底眉梢都擎着笑,故意在此處揭他的老底。
謝凌鈺聽後,自然有些下不來臺,不過這個理由是他自己編出來的,不好在此時自行否認,故而只能尷尬地笑一笑。
“你怎麼會在此處,如此不期而遇,未免有些太巧了吧。”柳墨隱問他。
謝凌鈺搖了搖頭說道:“自然不是不期而遇,我特地問了你們府裡的人,出來找你們的。”
“找我們,有何事?”柳墨隱不解地看他。
“當然是送禮咯,這婚禮沒能來,禮總得親自補送吧。”謝凌鈺說得一臉的理所當然。
“謝公子何必如此客氣。”沈挽荷笑意嫣然地看他。
“禮多人不怪,等着,我即刻便去將禮物取出。”說完果弓着身子,走入船艙之內。等他出來之時,手裡多了一個物件,“小小薄禮,不成敬意,還望二位笑納。”
沈挽荷看了一看柳墨隱,接着伸手接過了對方的東西。
“哇,這兩個小人兒真討喜。”禮物拿到手後,沈挽荷仔細一看才發現對方送的竟是兩個陶土捏的小人,一男一女,模樣十分有趣。
“好玩兒吧,我自個兒捏的,我就知道你們會喜歡。”謝凌鈺眉飛色舞的,很是得意。
“你倒是有閒心。”柳墨隱對陶人並沒有多大興趣,不過只要沈挽荷喜歡,他也就沒有否定對方的道理了。
沈挽荷對那陶人愛不釋手,想要繼續端詳,然而此時一股異味卻傳入了鼻中:“咦,墨隱,好像有股怪味,你聞到了嗎?”
柳墨隱聽到此問立馬深吸了一口氣,果然有異味撲鼻而來。他心中泛起一絲疑惑,接着看了一眼陶人,再擡頭去看謝凌鈺。他這一看便見到謝凌鈺的船正在慢慢遠去,而那廝臉上正掛着一絲詭異的笑。
“不好,挽荷,快扔……”
柳墨隱的話還未說完,那精緻討喜的小陶人就突然間爆炸了,隨着四散的陶土,一串鞭炮也隨之落地。“噼裡啪啦”的立馬就炸開了花。
他們所乘坐的乃是一艘狹小的烏篷船,陶人爆炸後,兩人不免要跳着腳躲避一陣。這一跳,那船哪裡還穩得住,立馬就劇烈地搖晃起來。沈挽荷鮮少坐這種小船,加上驚慌失措,更加沒有辦法平衡自己的身體。轉瞬間,她便隨着歡快的爆竹聲落入了水中。
“ 挽荷!”柳墨隱看到沈挽荷落水,不由分說也是一頭扎入了水裡。
轉瞬間原來安然立於船頭的兩人,如今皆在水裡狼狽地撲騰起來。
“我送二位的新婚禮物,暑期必備,冷水鴛鴦澡。望二位慢慢享用,哈哈哈……”謝凌鈺囂張的叫聲飄搖而來,而他所乘坐的那艘船越行越遠,很快就溜出了衆人的視線。
此時,在岸上,苗羽璐與童兒正愣愣地看着這一幕。他們剛纔被五花八門的食物迷住了眼,怎麼都不願走,而這日天氣又極爲酷熱,即便是晚上也是熱浪翻滾,兩個大人畢竟沒有他們嘴饞,不願爲了吃食人擠人汗蹭汗,就決定先到船上等他們。
話說這兩個小孩剛到岸邊,還沒來得及找船就聽到了巨大的落水聲。二人定睛一看,才發現落水的竟是柳墨隱與沈挽荷。
“師父,師孃,我來救你們!”那廂秋童毅然決然地扔掉了手裡的麻花,飛奔着朝水面跑過去。
然而他纔剛剛跑了幾步,卻突然被人拉住了肩膀動彈不得,拉住他的人乃是苗羽璐
“會游泳不?”她神情自若地這般問。
秋童果真茫然地搖了搖頭,結果就接到了對方的一記白眼。
“那你湊什麼熱鬧?添亂!”
秋童正要還嘴,水面上傳來了沈挽荷的聲音:“小師妹,童兒,我們沒事,你們等一下,我們很快過去接你們。
此時,沈挽荷與柳墨隱兩個人已經扶靠在了船邊,藉着船的浮力,他們不用再繼續撲騰了。
“該死的謝凌鈺,下次要再見到,絕然不會放過他。”柳墨隱冷着臉,憤恨地道。
沈挽荷朝岸上的人喊完話,回過頭來看他,竟“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柳墨隱見她笑得莫名,有些不解地看她。結果對方將手伸到了自己頭上,接着從上面扯下了一根水草。
“聞名遐邇的易雲先生,可曾這般狼狽過?”沈挽荷拿着那根水草在他面前晃了晃。
自然是從未這般狼狽過,柳墨隱竟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兩人很快地上了船,又將溼衣服脫下來絞乾再穿上,這才划着船去到岸邊。
“發生了什麼事?”苗羽璐剛上船,腳下還來不及站穩就急急發問。
沈挽荷將事情經過粗略地跟他們講了一下,這兩人才恍然大悟。
“哦,那個謝公子真壞。”秋童立場明確,鐵定是站在師父師孃這一邊的。
“如此煞費苦心地開你們玩笑,姐夫,你得罪他了嗎?”苗羽璐不愧是鬼靈精,一下子就看出了癥結。
柳墨隱拿起杆,將船撐離岸邊:“全天下成婚之人都跟他有仇。”
“哦。”苗羽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接着很快就將此事拋諸腦後。而是拿着手裡的烤串,耀武揚威地給衆人瞻仰:“看,這串串肉可是我排了很久纔買到的。聽說是西域那邊的食物,這個肉是外酥裡嫩,吃起來滿嘴流汁,哈哈哈。”
說完就塞了自己滿嘴肉,十分享受地吃起來。秋童原本對這肉沒有多大興趣,可經過苗羽璐這一番描述,再加上她食肉時滿足的表情,立馬就讓他流出了口水:“那個,能不能也給我一串兒?”
“不能!”對方低三下四地乞求,豈料苗羽璐斷然拒絕:“你剛纔自己說不要的,你的錢都拿來買麻花了,而且麻花已經被你扔掉了。本來麻花換烤串我還能考慮一下,現在你兩手空空,憑什麼我要白給你吃?”
“哼,不給就不給。”秋童冷哼了一聲,倒很是硬氣,然而很快又不爭氣地偷瞄起那幾串肉。
“小師妹,晚上吃那麼多,小心睡不着覺。”沈挽荷見秋童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想幫他從苗羽璐手裡騙一串肉出來。
“不用擔心,我胃口好着呢。”苗羽璐自然不是那麼好騙的,依舊自顧自地狂吃,絲毫不賣師姐面子。
沈挽荷看到她狼吞虎嚥的樣子,心裡一陣好笑,卻也拿她沒辦法。
烏篷船搖曳着劃出了一段,前面逐漸傳來喧鬧聲。
“哎,那是什麼?”苗羽璐聽到了動靜,探出頭去。她天生愛熱鬧,只要一聽到鼎沸的人聲,她就會渾身激動,跟打了雞血一樣。
她這樣一問,大家都將目光移到了岸邊。果然岸邊圍着一大羣人,裡面還偶爾傳出些火光。
沈挽荷看到這一幕,又憋了眼苗羽璐手裡的烤串,突發奇想說道:“小師妹,現在我們都不知道那些人在幹什麼。不若我跟你賭上一把如何?”
“好啊,好啊。”這麼好玩的事情,她當然不會拒絕:“怎麼賭?”
沈挽荷想了想,胸有成竹地道:“我覺得呢,是有人在表演火焰雜耍,我就跟你賭這壺酸梅汁。”
苗羽璐聽後,快速地轉動起她那圓圓的眼珠,立馬就接話道:“不對,應該是天師在燒符,今日七月半,佛道兩教的共同節日。天師燒符祭鬼,露臉拉香火。”
苗羽璐這番煞有介事的話,令撐船的柳墨隱都不禁點了點頭。
“挽荷,別怪我沒提醒你,這酸梅汁可是最後一壺了。輸出去,可就沒得喝了。”他笑意盈盈地轉過頭去,提醒自己的新婚夫人。
“贏了,可就有,一二三四,四串烤肉呢。”沈挽荷也不甘示弱,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打算。
“哎呀,姐夫,你別囉嗦了。快劃,快劃呀。”苗羽璐這個急性子,早已等不急地想知道答案了。
“是啊,怎麼劃這麼慢,什麼時候才能靠岸?”沈挽荷也來催促他。
他循聲將視線移到對方身上,見他的夫人正笑意嫣嫣地看着他,眼裡除了嗔怪之外滿是繾綣溫情。夜風帶着熱度吹拂周身,而身上尚未乾透的衣物恰好給他帶來清涼。他不禁感慨,此一生踏遍河山,看過無數絕美風光,然而所有的心曠神怡,怦然心動加起來,都遠不及這一瞬。
“坐穩了!” 他輕喝了一聲,緊接着小船在他的掌控下快速向前駛去。
“哇,全速前進咯!”
帶着銀鈴般輕笑的聲音盪漾在水色中,漂浮在暖風中。今夜,夜市纔剛剛開始。今夜,姑蘇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