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柳墨隱照舊忙得焦頭爛額。下午,一個士兵突然跑了進來,說是監軍大人有請。柳墨隱被一個病患拖住,磨蹭了小半個時辰才緩緩出門。
“柳大夫架子真大啊。便是當朝宰輔,也斷不敢讓我們家大人這樣乾等。”柳墨隱人還未走近,已聽到顧沾卿身邊的一個護衛郎聲傾訴不滿。
“尉超!”顧沾卿怒目喝止他:“柳大夫,顧某冒昧前來,還望你不要見怪。”
對於尉超的責怪,柳墨隱倒不生氣,他微微一笑道:“是我失禮了,顧大人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不知能不能請動柳大夫隨我去一趟軍醫處?”顧沾卿問,“有人想要見你一面。”
柳墨隱回頭看了一眼疫病所,臉上微微露出一抹難色,沉思片刻,最終才答應:“好吧,我隨你去。”
軍醫處的大門上也不知是誰弄了兩盞破敗的紅燈籠懸掛,此舉本是爲了應節,可行人瞧見了,只覺得陰森詭異。
顧沾卿一行人緩步走過泥濘的小道,來到儲藥室。那兩位御醫,尚在照顧病患。顧沾卿差人去尋了一會兒,他們才火急火燎地跑過來。
兩人到了門口,卻不進去,而是盯着屋內的人打量。
柳墨隱本是背對着他們,這會子聽到動靜,回身去看,卻見狹小的門框被兩個老頭的身軀全然堵住。
“你?”崔大夫驚訝萬狀地盯着柳墨隱。
“他?”王大夫指着柳墨隱,整個臉都有些僵硬。
“二位御醫,他就是你們要找的柳大夫。”顧沾卿適時地開口介紹。
王太醫推了推崔太醫,崔太醫上前一步,自我介紹道:“老夫姓崔。”說完又表情古怪地問:“不知柳大夫今年貴庚?”
“我……”
“不用理他,他缺心眼。柳大夫,我姓王。以後你可以叫我王太醫。”王太醫自我介紹,順帶罵一罵崔太醫。
“二位太醫有禮。”柳墨隱一拱手,朝着他們一拜。
按理說兩位太醫是前輩,理當站直了受他這一拜。可兩人卻連忙躬身,還了柳墨隱一禮。
“柳大夫,請坐下說話。”王太醫做了個請的手勢。崔太醫則是跑到外邊,給他倒了杯熱茶。
而他們可憐的頂頭上司顧沾卿,突然間成了這間屋子裡的空氣。
“不知柳大夫師承何派?”崔太醫靠近他問。
“無名無派,我的授業恩師,十來年前便故去了。”柳大夫回。
“姓崔的。”王太醫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別老問些沒用的。”
“我!”崔太醫被他說得有些惱火,但當着柳墨隱的面,他不想跟王太醫吵起來。
“柳大夫,你的藥方我們都看了,實乃絕妙。”王太醫道。
“王太醫說笑,那藥方明明是你們開的。”
“哎,柳大夫這話就不對了。藥這個東西,失之毫釐,謬之千里。最後的那味藥,你既沒用石葛蒲,也沒用香附,而是改用了白蘞。這白蘞一加,整副藥就不同了。”王太醫道。
他這樣說,柳墨隱也沒法再否認。
“柳大夫,我和這姓崔的,雖然經常意見不合,不過我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妒才。我們是真心賞識你,想與你共事。”王太醫一臉誠摯。
“多謝二位太醫擡愛。說到共事,其實你我皆在對抗這場疫病,早已是共事了。只不過你們在城東,而我在城西罷了。”
“柳大夫所言極是。”
“以前苦於不認識,故而沒有來拜會二位。眼下既然見了面,不若戮力同心,一起研製出一個真正能治好此病的藥方。”柳墨隱言語謙誠,令兩位太醫聽着很是舒心。且兩人本就是打着人多好辦事,辦完事好在太醫署長臉的心態。柳墨隱的話正和他們的心意,故而這二人是點頭如搗蒜,無有不認同。
“到目前爲止,我們的藥方都只是治標,卻不治本。我的藥,用在那些染病情況不甚嚴重,身強體健的人身上還算有些效果。可真正病情嚴重的,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柳墨隱據實以告。
“柳大夫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不錯了。實話講,我和他瞎忙了幾日,這該死不該死的都照樣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崔太醫說話,說完他表情古怪地躊躇了一陣,最後才下定決心似地發問:“柳大夫,你覺不覺得,這次的疫病有些奇怪?”
柳墨隱聽得眉頭驟然一緊:“崔太醫,也有這樣的感覺?”
“不止是他,我也有同感。”王太醫看着他們說道,“歷來,疫病的發生往往由非時之氣所引起。可縱觀這幾個月,皆是風調雨順,並無暴風疾雨,霧露不散的日子。更何況,這次染病者的症狀,甚爲怪異,實與往常所見,大爲不同。”
“嗯,所以啊,從前的藥方,沒一個頂用。這起因,症狀都不一樣嘛。”崔太醫補充。
“顧大人若是不介意,我倒是有一個建議。”柳墨隱開口提到顧沾卿,其餘兩人才注意起坐在不遠處的顧沾卿。
“只要是有惠於國計民生的,我都不會介意。”顧沾卿語調和緩地承諾。他倒是君子胸懷,屬下的人如此怠慢他,他也不生氣。
“我是這般打算的,這疫病所與軍醫處畢竟隔着一座城。不可能我一有進展就奔過來告訴你們,而你們也無法丟開這裡的擔子去我那邊。所以,我們不若以三日爲限,輪流坐鎮這兩處地方。比如今日我若來軍醫處幫手,王太醫與崔太醫便派一人去疫病所幫我看着。我若與王太醫之間有了新方法,等三日後換了崗,我們之中任何一個見到崔太醫的,都能告訴他,反之亦然。這樣大家有了直接接觸的機會,定能事半功倍。”柳墨隱仔細地解釋了一下自己的主意。
“嗯,這倒是行得通。”王太醫道。說完與崔太醫對視了一眼,再齊齊地看向顧沾卿。
顧沾卿點了點頭,表示通過此提議。
天色逐漸黑了下來,沈挽荷百無聊賴地坐在廳堂的圓桌前。這本是年三十夜晚,合該熱鬧非凡。只可惜整座聊城已經全然沉寂在死氣之中,便是再大的節日也挽救不了它。
沈挽荷偶爾擡眼張望一下門外,查看顧沾卿回來了沒有。顧沾卿忙得腳不沾地那是常事,然而今日日子畢竟特殊,她理該等對方回來一起用晚飯。
等得睡眼朦朧的時候,屋外突然傳來了談話聲。沈挽荷迷迷糊糊地擡頭望去,正巧門邊有人推開半掩的門,信步而入。
“你……”沈挽荷看着攜風霜而立的柳墨隱,心中很是驚訝。柳墨隱之後,顧沾卿緊緊地跟了進來,並轉手和上門,阻止了魚貫而入的冷氣。
她倒不知,柳墨隱今日竟會前來。
“今日我邀柳大夫去了一趟軍醫處,回來的時候晚了,正好請他回來用飯。”顧沾卿走過去解釋。
沈挽荷隨意應了一聲,出去讓廚房上菜。
晚飯在異常安靜的氛圍中結束,至始至終,都沒有人發一言。倒是萬分符合孔夫子食不言寢不語的家訓。
沈挽荷怕自己再呆下去,氣氛會更爲得詭異,於是隨便編了個理由離開了廳堂。
“殺一局如何?”原本望着窗外的顧沾卿,突然回頭指着棋盤說道。
柳墨隱淡然一笑:“作陪。”
棋盤擺在靠內間的一張榻上,兩人脫了鞋,各坐一邊。
油燈微閃,棋子輕落,兩人一來一回地搏殺起來。
“聽說顧大人新婚,還未曾道喜。”柳墨隱故意盯着顧沾卿的臉,有些戲虐地說。
顧沾卿臉色微變,故作鎮定地道了句:“多謝。”
“你想讓挽荷做你的妾?”柳墨隱話鋒一轉,冷硬尖酸地問出此話。
“啪嗒”一聲脆響,乃是棋子掉落的聲音。顧沾卿的臉變得各色交雜,沉鬱,懊惱,難堪。半晌,他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用篤定的口吻說道:“我從未有過這般想法。”
柳墨隱擡手替他撿起落在棋盤上的棋子:“既然如此,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斷與不斷,唯心,不唯意。”顧沾卿此言的意思,乃是他的情,被他的心所控制,不被他的意識所決斷。他便是想斷,怎奈情絲繞心,怎麼剪也剪不斷。
柳墨隱微微斂眉,與他對視。卻見那兩泓碧潭,乾淨磊落,深沉浩瀚。柳墨隱微微一怔,心中想好了的說辭,沒有講出來。
屋外微風攪弄綠竹,榻邊軒窗疏影斑駁。
“你對她,可是真心?”顧沾卿的眸色忽而變得如同今夜的月色般暗淡。
“真心,假意……幹君何事?”柳墨隱將手裡的棋子扔回盤中,再將正襟危坐的身子鬆散成微側的閒雅姿勢。
顧沾卿眼中爬上寒意,銳利光芒突成冷刺,直直射向柳墨隱。
柳墨隱不閃不避,漆黑明浩宛若星辰的雙目直直與他對視。
顧沾卿緩緩垂下眼眸,收斂氣勢。他學着柳墨隱的樣子,放鬆身軀,再執起一顆琉璃棋子,瀟灑落下。重新擡目之時,他劍眸舒展,嘴角噙笑,清冷得如同雪夜星光。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我交定你這個朋友。”顧沾卿略顯蒼涼地感慨。
柳墨隱灑脫綻開一笑,風姿颯沓。
“恐怕,再重來,你我依舊是情敵。”
顧沾卿疏狂一笑,神容傲然:“我不會再給你這個機會。”
“嘎吱”一聲,雙開的大門中漏出一道翠綠的身影。沈挽荷手捧一束傲雪紅梅,般般入畫地立在門口。
她閒步進屋,順便擡眼掃過屋內的兩人。
“下棋呀?”那束梅花顯然很和她的意,她此刻整個人連帶着語氣都透着一股輕快,“真夠無聊的。”她這般下了個結論。
“瘋丫頭,外邊這麼冷,你冒冒失失跑出去,就爲了摘這麼個玩意回來?”柳墨隱轉過身子,一半心疼一半責罵地對她說話。
沈挽荷用手輕輕拂去梅花上的積霜,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那又如何?”
柳墨隱還未曾來得及反脣相譏,顧沾卿已經冷笑了一聲,威脅她:“這宅子乃是吳太守的舊居,傳聞他愛梅成癖。你這樣隨意攀折他的心愛之物,小心他日後找你算賬。”
“要算賬,也是找你,我可不怕。到時候,大不了你拿錢賠給他就是了。”沈挽荷將紅梅插入青花花瓶,末了回過頭衝着他們二人狡黠一笑。
“哈,如意算盤打得真好。你惹事,我賠錢?”顧沾卿哀嘆一聲,向後仰臥,“幸好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子。”
“懶得和你們說。”沈挽荷轉過頭去,擺弄起梅花。
兩人看了她一陣,發現她果然沒有再理他們的意思。
“完了,咋們都被打入冷宮了。”柳墨隱俯身向前,壓低聲音對顧沾卿說道。
“只聞新花笑,不見舊人哭。”顧沾卿落下評語。
沈挽荷耳力極好,在那一個頭偷聽了個大概,雙頰頃刻飛上紅霞。她氣惱這兩人暗地裡竟這般調笑嘲弄她,乍然回首間,又見那邊圍坐的人早已坐直了身子,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來,柳大夫,我們繼續。”顧沾卿執起一枚棋子,翩然落下。
“嗯,好棋。”柳墨隱看着顧沾卿落子的地方,煞有介事地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