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日後。
顧沾卿一身素服,伏在案前書寫。那日他被尉超帶回來後,足足昏迷了兩日方纔甦醒。醒來之後,他既沒有責怪尉超,也沒有詢問沈挽荷的消息,只是沒日沒夜地處理公文。十多天下來,整個人倍顯清瘦,那件外袍披在他身上,讓人憂心會將其壓垮。
尉超拼死勸諫足足跪了幾日幾夜,希望他保重身體,曾奈他視若無睹。最後,還是一幫部下看不下去,將尉超給架走了。
“啪嗒”一聲,又一本公文批閱完畢。顧沾卿撫了撫腫脹的腦袋,吹滅昨夜的油燈。他不能停,他一停就會胡思亂想,就會悔不當初,心如刀絞。
“報。”門內進來一個他的貼身隨從。
“何事?”顧沾卿以手支額,語氣不善地問。
“啓稟大人,外面來了兩個人。那個女的,自稱是大人之妹。”隨從半跪着稟報。
“什麼?”顧沾卿如從噩夢中驚醒,猝然起身,那椅子被帶到在地,發出一聲巨響,“你說,我家挽荷……”
他喜出望外,情不能自己。原本佈滿戚色,頹敗如冬日枯木的臉,瞬間生機盎然。顧沾卿等不及再加確認,已經快步向前而去。不經意間,他的袖袍拂過桌面,撫落了幾疊文書,一杯隔夜茶。他看也不看一眼,彷彿整間屋子崩塌,都與他無關。
那隨從只聽得“哐啷一聲”,接着感到身側一陣風飄過,再擡頭看時,只見到一桌子的狼藉。
“挽荷!”對着大門口的三人,顧沾卿大叫了一聲。這種失而復得的感覺令他心潮澎湃,整個人仿若行走在雲間,步履都有些不穩。
沈挽荷應聲回頭,笑着走向他:“哥。”
顧沾卿早已將一切拋諸腦外,不顧周圍之人的眼光,一把將其扯入懷中。“天呢,你果真沒事。”
顧沾卿嗟嘆一聲,退開了一段距離。他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手撫着她的髮鬢,開始仔細打量她。
“我沒事。”沈挽荷側過臉,不動聲色地拉下對方的手。
“太好了。”顧沾卿盯着她竟傻笑了起來。
“墨隱也沒事了。”沈挽荷道。
顧沾卿這才醒悟過來,柳墨隱正站在不遠處的地方,饒有興味地盯着他看。
“柳大夫,竟好了。他們不是說你……”顧沾卿放開沈挽荷,走到柳墨隱面前道。
“墨隱他力挽狂瀾,在生死之際,想出了一個藥方。服完後,藥到病除。”沈挽荷笑盈盈地替柳墨隱作答。
“什麼,竟有這般奇事。柳大夫不愧爲當世神醫。”顧沾卿心情大好,溢美之詞也分外不吝嗇,“這麼說,這場疫病算是告一段落了?”
“然也。”柳墨隱似笑非笑地道。
“真是太好了。”顧沾卿眉眼帶笑,一吐多日鬱結之氣,“隨我進屋吧,今日這天又比往日冷上了幾分。”
冀州皇城內,元愉獨坐於御書房,用着一碗羹湯。
“啓稟陛下,戚將軍求見。”一個太監小跑着前來稟報。
“宣。”元愉一拂袖,撤下了羹湯。一旁的侍女溫柔地上前爲其擦嘴。
戚季峰拜見之時,元愉已坐直了身子,一派九五之尊的架勢。
“愛卿前來,可是有何要事稟奏啊?”元愉眼觀鼻,鼻觀心地問。
“陛下,微臣前來請戰。”
“嗯?”元愉用鼻孔發了一個音,以示詢問。
“陛下,我軍接連使用兩計,令那魏軍節節敗退。現在他們已是強弩之末,苟延殘喘罷了。我軍若是選在此時與其決戰,定能攻無不克。”
“哦。”元愉思慮了片刻,問道:“愛卿所言甚是,只是這軍政大事我已交給大將軍了。你有什麼想法該與大將軍商量纔是,你今日何故揹着他跑來見我啊?”
“陛下有所不知,我已多次勸諫,讓大將軍出兵決戰,以雷霆之勢剿滅敵軍。可是……”戚季峰面有難色,眼神不斷地飄向元愉的臉,以察言觀色,“可是大將軍拒絕出兵。”
元愉聽聞此言,並不言說,也沒表露出任何的心跡。然而他的無動於衷,反而激發了戚季峰一吐爲快的念頭:“陛下,我乃陛下屬臣,只忠於陛下。我今日這樣做,並無其它念頭。無非是不想看到這大好的戰機白白葬送。陛下,您是千古聖君,這天下本來就該是您的。大將軍此人雖有智勇,卻無雄才。他只知一味固守,畏首畏尾,不知進取。可陛下您難道不想出冀州,攻洛陽,拿回原該屬於您的天下嗎?”
元愉微微眯起了眼,戚季峰心中竊喜,知道自己說中了聖上的心思。
“那你覺得,如若此時攻伐,你有幾成的把握?”
“臣,有必勝的把握。”戚季峰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嗯。”元愉思慮了片刻,說了句,“此事,朕會三思。你先下去吧。”
“謝陛下。”戚季峰拜退。
戚季峰走後,元愉又招來了侍從,讓人重新遞上羹湯。然而他才飲了一口,又有人進來報告大將軍求見。
元愉皺起了眉,有些不悅地將湯勺扔回碗中。
“宣。”
丁一杉穿着戎裝,快步走了進來。
“叩見陛下。”
“嗯,一杉,你有何事?”元愉一臉鎮靜沉着地問他。
丁一杉轉了轉眼珠,試探地問:“方纔戚將軍,是否來過?”
元愉微微一笑,聳了聳眉回:“來過。你對部下的行蹤倒是瞭如指掌。”
“那廝,是不是要求即刻出兵攻打敵軍?”丁一杉沒好氣地問。
“是啊,他請求出兵決戰。”
丁一杉聽後,在心中咒罵了一聲:混賬東西,竟敢越級上奏。
“不知愛卿對此事,有何看法。”元愉明知故問。
“陛下,斷不可聽信小人之言。”丁一杉氣沖沖地上奏。
“哦。”元愉笑了一下,然而那笑似乎是爲了掩蓋些什麼,故而有些虛僞,“他怎麼就小人了?”
“戚季峰好大喜功,口出狂言,定然誤國誤君。他原本該聽我號令駐守軍中,然而此次未得我允許,私自前來面見陛下,不是小人之舉,又是什麼?”丁一杉言之鑿鑿,態度咄咄逼人。
元愉聽後,臉色稍稍沉了些:“那你覺得,是不可戰咯?”
“自然是戰不得。”丁一杉堅定地道。
“但朕以爲,敵軍現在人倦馬乏,卻是攻取良機。經過這幾個月的交戰,以及那一場瘟疫,他們已經鬥志全消,成不了氣候了。”元愉道出心中所想。
“陛下此言差矣。顧沾卿雖退兵至業郡,然而十幾萬大軍主力尚存。此人才智過人,陛下您應該再瞭解不過。當日我們誘陳驥烈入博平,如果不是他看出其中有詐,也不會有援軍支應,敵我雙方陷入苦戰。他這一舉,害我們折損了五萬多將士的性命,還賠上了博平城。如今他棄守聊城,退兵五十里,這是何等的胸襟。他甘冒不義之名,壯士斷腕,拋棄數千染病將士,這又是何等的魄力。陛下你……”
“一杉。”元愉打斷他的話,幽幽地問:“你好像,很敬佩這顧沾卿啊。”
“陛下?”丁一杉被當頭棒喝,明白過來自己失言了。元愉此身最痛恨兩人,一個乃是兄長元恪,另一個則是顧沾卿。方纔他一心想要讓元愉知難而退,忘記了這一點。
“我……”丁一杉欲待辯解,卻被再次打斷。“愛卿,你言過其實了。朕以爲,顧沾卿不過一介文人,從未上過戰場,根本不足爲慮。至於那新來的賀子安,更是碌碌無爲之輩,何足道哉?用兵之道,貴在一鼓作氣。”
“但是陛下,如果我軍真當決定與其決戰,那我們便要捨棄這渭水天險,渡河而過。這無異於將護身的甲冑丟棄,把自己推入不利的一方啊。然而如若我們據守冀州,憑藉着這裡的地形,便是數年,他們也未必能夠攻下。”
“一杉!”元愉突然上揚了聲調,“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要衝出這冀州,一統山河嗎?”
“我?”丁一杉愣住了,直直地盯着元愉看了一會兒。他以爲元愉自立稱帝,已是膽大包天。如今大軍壓境,兵臨城下,能保住這個朝廷已是不易。不料他的野心遠遠超出了自己的設想。好在他腦子不算太死,很快便想到了說辭,“就算陛下想要衝出冀州,雄霸天下。然而這都得仰賴天時,仰賴我們的實力。恕臣之言,我們剛剛立朝,根基未穩,軍心民心都還離散。此時,真的不是決戰的時機啊。”
“那你的意思,是要朕一直龜縮在冀州,任憑那外賊一直在我邊境騷擾?”元愉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不滿,臉色變得鐵青。
“正是。求陛下切莫貪功冒進。”從不知趨炎附勢的丁一杉直言不諱。
“放肆!”元愉怒火攻心,拿起桌子上的紙鎮狠狠地砸向地面。
“陛下息怒。”丁一杉雙腿跪地,態度謙卑,然而嘴裡的話卻並不饒人,“只要敵軍入不了冀州,騷擾一下,又有何妨?”
“你給我閉嘴!”元愉扯開嗓門指着他嚷嚷,“想你堂堂男兒,竟說出這般窩囊之言,我不想再聽。朕意已決,丁一杉聽令。我要你大修戰船,準備渡河,擇日與敵人決一死戰。”
“這……”丁一杉面色惶惑,知道自己方纔言語不慎,適得其反,激得元愉做了這個負氣的決定,“忘陛下三思。”
“丁一杉,朕已下令。你要麼領命,要麼領死,你自己看着辦吧。”元愉怒火中燒,絲毫不肯退讓。
丁一杉見此事已經絲毫沒有了轉圜的餘地,只能叩首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