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來得尤其早,卯時不到天已開始拂曉。橙黃柔和的光透過窗戶間的縫隙流竄進來,縱是如此,沈挽荷還是睡到了晌午。
沈挽荷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撐起,再慢慢地拉開牀上的紗帳。帳子外,秋童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兒,歪歪的嘴角留着口水。沈挽荷不忍心吵醒他,於是只能在牀上幹坐。她坐了約小半個時辰,才聽到有人朝這邊走來。
門被很小心地打開又關上,秋童並沒有被吵醒。來人是柳墨隱,司空霏雅,還有苗羽璐。
苗羽璐一見沈挽荷氣色不錯地坐在牀頭,眼前頓時一亮。
“沈師姐,你好了。”苗羽璐歡呼着跑過去。
沈挽荷朝她笑了笑,然後擡首望向司空霏雅說:“真抱歉,害你們操心了。”
“你知道就好,下不爲例。”司空霏雅臉色如常,但沈挽荷知道她定是生自己氣的。她跑來見柳墨隱並未知會司空霏雅,之後又害她一通好找,依司空霏雅的脾氣斷然不會毫不計較,想來是當着外人的面不好追究罷了。
柳墨隱一進門就發現自己的懶惰徒弟睡得昏天暗地,他走到秋童身側,伸出手扣了扣椅背。受到驚擾的秋童瞬間失去了平衡,身子搖了一下從夢中醒來。
“師,師父?”秋童一下子站正,低着頭偷瞄柳墨隱。
“快去吃飯吧。”柳墨隱倒沒有留難他。
“哎。”秋童摸了摸鼻子,一溜煙跑掉了。
“我師姐什麼時候能好?”苗羽璐眨巴着眼問柳墨隱。
柳墨隱朝她笑了笑道:“你不經常來吵她,她就好得快。”
苗羽璐知道對方在誆自己,於是給了他一個大白眼。司空霏雅見了卻不樂意,不滿地叫了她一聲。苗羽璐哼聲以對,再換張笑臉對着沈挽荷。
“柳大夫,多謝你相救,只是我不便一直在此處叨擾。現在既已沒有了危險,想來還是回去的好。”沈挽荷自來不喜麻煩人家,何況像現在這樣霸着別人的牀,害人家夜不能寐,她更是萬分不願。
“我不覺得叨擾。”柳墨隱直直地回,“何況這會兒你不宜走動。你若是不放心在下,我大可將這個屋子全然留給你,和童兒兩人搬出去。”
沈挽荷不料他這樣回答,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再住一日,明日若是可以再回去也不遲。”柳墨隱回。
在旁的司空霏雅複議道:“嗯,這樣也好,師妹你就先在此處好好養傷吧。”
沈挽荷見兩人都這樣說只能頜了頜首以示同意。
“小師妹,你要看師姐,我也讓你看了,該回去了吧。”司空霏雅催促道。
苗羽璐不料司空霏雅所謂的看,真的只是看而已。“我不要,一個人在房間裡好無趣,反正我和沈師姐都受了傷,讓我們做個伴又有什麼呢?”
“是麼,今天下午最後四場比試,盟主是誰馬上就要揭曉了。小師妹,我還以爲你一定會想去呢?”司空霏雅語氣裡帶了點替苗羽璐惋惜的味道。
苗羽璐愣了一下,她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想去,就趕緊去吧。”沈挽荷看着一臉爲難的苗羽璐說。
苗羽璐想了一會兒,居然搖了搖頭:“算了,其實看一羣不認識的老頭子打架也沒那麼好玩啦。我還是和師姐在一起好了。”說完眼神似有些暗淡,沈挽荷知道她是怕自己會再次突然不見,心中泛起了酸楚。
“那隨你,我還有要事要辦。就不久留了。”司空霏雅肩負着一個門派,自然貴人事多。
“我送你。”柳墨隱道。
“嗯。”司空霏雅點頭。
“這次真是多謝先生了。”剛跨出門司空霏雅便道,“還有小師妹,還請先生多擔待。”
“司空閣主何必言謝,我欠你的,就算做再多怕也還不清。”柳墨隱笑答。
司空霏雅噙起一抹桃花般明豔的笑,搖了搖頭:“你從不欠我。我做的一切皆是我心之所向,所以你沒機會欠我。”
柳墨隱想了一想後笑着搖頭:“閣主真是好性情,在下自愧不如。”
“不過我還是有件事要拜託先生。”司空霏雅在樹蔭下停下了腳步。
“閣主請說。”
“請務必幫我治好沈師妹。”司空霏雅眼裡帶上了請求。
柳墨隱呆滯了片刻才道;“這個我自然會做到,你無須擔心。”
司空霏雅聽後嘆了口氣:“沈師妹她,真的太可憐了。”
“閣主何出此言?”
“沈師妹身世孤苦,一直都悽悽慘慘,這我就不細說了。就說最近,她遇到了些變故。那個顧大人,先生知道吧?就是你曾經救治過的那位,沈師妹的義兄。”司空霏雅靠上背後的樹幹,低頭看着自己的繡花鞋。
“銘刻在心。”柳墨隱簡短地回。
“那人就是個無恥之徒,甜言蜜語騙了我師妹,又始亂終棄。若不是師妹攔着,我定讓他碎屍萬段。”司空霏雅換了一副嫉惡如仇的表情,“只是就算如此,我那個笨師妹還是在意他,一心一意爲他着想,我又有何辦法。”司空霏雅嘆了口氣,“自從那次回來後,她雖在人前一如既往,可私下裡總是意志消沉,自暴自棄。她這個人本就偏執固執,何況那是三年的感情,我想她這輩子都不定能夠放下。就怕她越想越偏,做出傻事來。上次受了傷,她就胡思亂想不願好好治。我真的好怕,這傻丫頭,我可是答應過師父要照顧好她的。”司空霏雅說完,擡起首,用含着楚楚淚光的鳳眼望向柳墨隱。
柳墨隱似乎還沉浸在她方纔的話中,神情有些不尋常。
“哦,是嗎?”柳墨隱半響才反應過來,心不在焉地回。
“嗯,雖然這些話不該揹着師妹說,但我是真的關心她。而且,先生是肯定會爲我保密的對吧?”司空霏雅問。
“我會的。”柳墨隱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萬分感激,您在此留步吧,我自個兒回去就好。”
“不送。”柳墨隱習慣性地接話。
司空霏雅嫵媚地一轉身,步着蓮步走遠。
司空霏雅走到轉彎處,回首望去見柳墨隱獨自立在屋檐下若有所思地凝視遠方。她心中不禁生出些得意,可這得意裡面到底還是包裹着酸味。
屋檐下的柳墨隱一直站到了秋童回來。
“咦,師父你在看什麼?”秋童順着柳墨隱的視線極目遠眺。
柳墨隱收了視線,沒搭理秋童便入了屋。
秋童一臉疑惑地盯着柳墨隱的背影一會兒,接着又轉頭瞪大了眼睛朝剛纔的方向搖頭晃腦地看了看,確定真沒有什麼特殊後才罷休。
柳墨隱進了屋就坐入了桌案中。他一會兒以手支額閉眼沉思,一會兒又拿了筆在紙上寫幾個字。苗羽璐嘰嘰喳喳的講話聲他都充耳不聞。
“童兒,拿這副藥去煎。”柳墨隱將案几上的紙一抽,伸出手給秋童。
秋童繞了個大彎跑到柳墨隱身側接過藥方。
不多時,一大碗黑漆漆氣味怪異的藥被秋童小心翼翼地端了過來。
“師姐的藥來了嗎?”苗羽璐屁顛屁顛地上去接。
“喏,小心。”秋童寶貝地把藥遞給對方。
“嗯,這藥味道真怪。”苗羽璐一手掩着鼻,一手拿着藥。
沈挽荷小抿一口後微微蹙起了眉。
“師姐,如何?”苗羽璐好奇地問。
沈挽荷神秘地朝她一笑,苗羽璐更爲好奇了,用食指沾了點藥碗邊溢出的殘渣,放入嘴中。
“啊,呸呸呸。”苗羽璐拼了命地吐起了口水,“什麼藥啊,這麼難喝。比苦瓜燉黃連還苦,比鴨梨雞肝灌羊腸還噁心。”
苗羽璐平時無事愛研究些奇奇怪怪的食譜,以上兩種便是失敗的案例。
“哼,大驚小怪,天下哪有不苦的藥?”秋童在一旁低聲抗議,“有種自己別生病啊。”大熱天的熬藥可受罪了,他可是花了心血在裡面的,哪裡聽得了別人的嫌棄話。
另一頭的柳墨隱聽到了吵嚷聲,忽地從椅子上坐起。他快步過來奪過苗羽璐手裡的碗,接着放到鼻子下一嗅。柳墨隱立馬皺起了眉頭,有些尷尬地說了聲抱歉。
在大家疑惑的眼神中,他迅速地將藥傾倒到窗外。
“童兒,你去重新熬一副。”柳墨隱一邊立在桌前寫新方,一邊吩咐起自己的徒弟。
“啊?”秋童跟了柳墨隱多年還從來沒遇到過藥入了口再重新煎一副的事。是師父的方子開錯了,還是他熬得不對?
“快去。”柳墨隱催促道。
“哦。”秋童一驚急忙跑去接柳墨隱開的新方。
內院,柯玄端的臥房大門被人用力地打開,正在午睡的他從夢中驚醒。
“師兄,你趕緊跟我出來吧。”如此莽撞地闖入屋的人是他的一個師弟。
“發生了何事?”柯玄端邊穿鞋邊問。
“大師兄回來了。”那中年男子吞了口口水錶情嚴肅地說。
“什麼?”柯玄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師兄秦頌失蹤數月有餘,他們舉派上下發動一切人力物力尋找卻未果,如今居然自己回來了。
“你快帶我去。”柯玄端迅速穿戴好後走近他師弟。
那人點了點頭即刻出門帶路。
一條通往操練場的小徑上黑壓壓擠滿了人,人羣呈橢圓狀,橢圓的正中心幾個人正打得不可開交。
“大師兄?”柯玄端額頭冒着汗珠,臉色卻冷似冰霜。
他運起輕功“唰唰”幾下跳過人羣站到秦頌背後。
“大師兄。”此時打鬥的人停下來呈對峙狀態,柯玄端一臉疑惑伸出手去拍秦頌的肩。不料對方一個迴轉,以掌爲刀斜劈向他。此時幾片竹葉正巧落下,掌風過處葉子碎爲兩半。柯玄端不料秦頌會下如此重手急忙向後退避。秦頌居然不認識他了?
“柯老弟,你秦師兄已經完全認不出我們了。非但如此他的意識彷彿也出了些問題,一旦靠近他他便會發狂。”說話的是南客翁,他比柯玄端早來一步。
“怎麼會這樣?”柯玄端握着拳,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可惜你師兄現在這個樣子,我們也無法從他嘴裡問出些什麼。不過看他這個武功驟升,精神錯亂的樣子,倒像是走火入魔。”南客翁分析着。
“不管怎麼樣,先把他制服了再說。”柯玄端說完已經發動了攻勢。習武之人走火入魔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最近幾個月太多不尋常的事情同時發生。讓他越來越覺得這一切都是有人計劃好的,大師兄絕對不是走火入魔那麼簡單。
在一旁觀望的各大高手聽到他的話即刻加入戰局,幾人過了一炷香時間才勉強將秦頌用鐵鏈捆起來。
“叔父,現在該怎麼辦?”一直在旁觀戰的柯清浩問。
“我先把大師兄帶到臥房,司平你去把易雲先生請來,我倒要看看你師伯到底中的什麼邪。”
“是師父。”弟子司平領命而去。
秦頌的臥房被衆人圍了個水泄不通,爲首的多爲泰山派弟子。柳墨隱很快帶着秋童趕來,他一入門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他。原本有些喧鬧的內室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滿心期望着他能給出個合理的答案。
柳墨隱將視線轉移到被人硬按着坐在牀上的秦頌,對方眼神和他一對接突然又開始狂躁起來。柳墨隱眼疾手快地從袖子中抽出一根銀針,扎入了秦頌的百會穴。他嘶鳴了幾聲,又扭打了幾下,才昏睡過去。
柳墨隱打量了一會兒秦頌,接着將手伸到捆綁他的鏈條上。
“先生?”柯玄端看出柳墨隱要給秦頌鬆綁,心頭一跳便脫口而出。他可是聯合衆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秦頌制服,他可沒有把握再來一次依舊還能成功。
“不礙事。”柳墨隱輕描淡寫地說。
接着他將秦頌整個身子放平,又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
“童兒你給我過來。”柳墨隱坐在牀上背對着衆人,故而秋童看不到自己師父的臉。
“師父您有什麼吩咐?”秋童以爲自己的師父要自己幫忙,殷勤地跑了過去。
“你回去給我跪着,我不叫你起來不準起來。”這次秋童才聽清他師父語氣中澎湃的怒意。師父生氣了,爲何?
“師,師父?”秋童覺得腳下一軟有些站不穩,就連舌頭也被嚇大了不少。
衆人聽得一頭霧水,他們面面相覷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合適。
“還杵在這兒麼?”柳墨隱霍然轉身,他雖盡力隱忍怒氣,可眼中的火有着隨時噴發的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