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三年,我從帝京出發,一路南下,來到雲州。
雲州都督程垠是我的姨父,剛健威武,姨母嬌美,生的表弟卻出人意料的癡笨。
表弟的癡笨在小時候並不明顯,至多是對小丫頭格外憐惜些,憐惜的就像自己的姐妹,而不是僕人。
自垂髫一別,匆匆十餘載,再敘別情,表弟程之航竟有了一屋子姬妾,雖無正妻,但一屋子鶯鶯燕燕來往探視,他竟左右環顧,熨貼周到。不得不說,小時候我們都看走了眼,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最擅長的竟是哄女孩子。
夜深人靜,表弟笑嘻嘻問我:“表哥府上姬妾定然比我這些美豔百倍吧?既是帝京,表哥又是當世大才子,右相之子,定有許多名門淑媛對錶哥青眼有加吧?”
窗外更深露重,我打着瞌睡隨口應他:“能讓我動心的女子怕是還沒有出生吧?”
至少,是還沒有遇見……
我見過無數的女子,或嬌媚如春,或妍烈如夏,或清影纖淡,甚直,當今天子的後宮,三千佳麗,楚翹者衆,我所見之,同開在野外或者御花園裡玫麗無匹的花朵一樣,只作美景,斯時斯地,不能縈懷。
而我此次南下,卻不是告訴表弟的那樣,只爲遊山玩水,而是爲了謝家。
謝家,高門朱戶,京華冠蓋,權傾朝野,卻因爲一個謝流雲,風流雲散。
謝流雲乃是前任左相謝丹雲的胞妹。
謝丹雲年紀輕輕便出任左相,才氣縱橫,風流俊美,無人能及。
京師四族,謝雲齊冉,餘三家也有三位男子與他齊名。
雲家是我的父親雲朋,齊家齊銀,冉家冉修。
但上天獨鍾謝家一族,縱有謝丹雲此般世所罕見的才子,卻又賜了一位傾城無雙的女子謝流雲。
所謂傾城,所謂無雙,是歲月封塵之後還曾有人相憶時留給謝流雲的評語。
有時候我也會想到當時名滿京師的謝流雲,該是怎樣的容貌才情才能引得其餘三家男子無數貴族子弟爭相一顧,夢寐以求?
然而,無論如何,她只是個面目模糊的影子,有着陳年舊帛不能褪卻的香豔色澤,卻抵不過命運的風刀霜劍。
據說,謝流雲同當時的冉修訂親成婚當日,被一來歷不明的人劫持而去,一年以後,她卻着婦人打扮腆着肚子回了孃家。
冉修早在她被劫之日離家四處遊蕩,以期尋找妻子的下落。
那一年,謝丹雲的前任左相謝流雲的父親剛剛退下來,年輕的謝丹雲坐上左相的位置未滿一個月,謝家就迎來了這樣大的醜聞。
被掠的女子不但沒有保住貞操還帶着一個孽種回來了,老左相氣怒交加,含恨下了九泉。
謝丹雲痛失老父,將這一切全都歸咎於曾經最疼愛的胞妹身上,揚言謝家無此不知廉恥的女兒,恩怨全休,割袍斷義。
之後謝丹雲但掛冠而去,朝中再無謝氏,京師再無才子謝丹去。
更無人知道,那個被父兄掃地出門的謝流雲,流落何方。
幾年以後,南方漸有謝氏消息,謝丹雲憑着已身的聰明才智,白手起家,竟然將南方包括雲州一十六州割據成了一個獨立的經濟王國。
去歲北方胡人挑釁,戰事一起,國庫告急,當今天子首先就想到了謝氏。
當我懷揣密旨,走在往雲州的路上,就會想起那個被父兄掃地出門的無辜女子謝流雲,當初名動帝京,不知又是怎樣的一番風骨?
這些,也只是想想。
經年舊事,物事人休,我又怎會不知?
第二日在酒樓見客,才驚知謝氏早已換了掌舵人,謝丹雲將偌大家業交給了自己年輕的兒子謝驚鴻來打理,自己做起了老太爺。
也是在那一日,一向憐香惜玉的表弟被個兇巴巴的女子打了。
表弟癡魯,肥胖,心底卻善良。
別人女子看着他是雲州都督府公子,也就不計較容貌的粘上來,他明知這些女子的目地,還是高高興興笑着收下這些別有用心的女子,妥貼照顧。
倒是還沒見過表弟在女人面前吃癟的樣子。
我正在和幾個屬下商議如何向謝家討要錢糧的事,就聽見之航殺豬般的號叫。
之後我就見到了那雙眸子,雙瞳盈盈,如墨點漆,站在她的五個侍女中間,看不出誰纔是真正的主子。
一個拿着雞腿的女子含混不清的說:““他覬覦我家少主的美色!”
她一本正經的問我:“你是說我長這樣子不配他覬覦?”
我愕,從來沒聽過的論調,如果換個女子,我會覺得她是輕浮的,但她給我的感覺真就是一個孩子站在面前,憤憤不平的質問我:難道我長的不漂亮?不值得他覬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