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睜開了眸子病骨支離的男人, 終於綻出了一抹笑顏,他在牀上躺着,狹長的鳳眼裡流光溢彩, 可以媲美寶石。
一步一點走過去, 靜靜站在牀前, 心中有萬千言語, 卻不知從何說起, 身後探過來個腦袋,奇怪的看着我:“咦?你怎麼哭了?”
正是被我收留迴風府的雲秋。
這個男人,正把他的破扇子搖得嘩啦嘩啦響, 我幾乎要忍無可忍,朝他吼:“收起你那把破扇子, 趕快離開這間房子, 否則, 今晚就不給你飯吃!”
他一邊嘟囔着一邊還是出去了。
我轉頭對着牀上的男人深情款款:“你,你想吃什麼?”只覺臉上熱熱的, 溼溼的,簡直不能控制。
門口一把戲謔的聲音:“我想吃八寶鴨子,珍珠丸子。。。。。。”下面是一長串菜名,不過在我朝後扔過去一把暗器之時,那聲音便消失在外面了。
轉回頭來, 牀上的人依舊微笑, 不發一言, 我撲上去, 將他連被子一同抱着, 感覺到硌人的骨頭,由不得自己覺得全身都在發抖——我差一點, 差一點就失去了他!
身下的人似是感覺到了我的惶恐,拿手輕撫我後背,一下一下,溫柔已極。
良久,他喘口氣,道:“小傻瓜,你想壓死我啊?”
我驚跳起來,覺得自己兩頰紅得可以煎雞蛋了,這個人——將我一腔柔情都打碎了,從鬼門關轉一遭,也沒見他溫柔多少嘛,可是——我喜歡!喜歡見他刀裁般的劍眉入鬢,喜歡他不羈一笑,哪怕是嘲諷也行,只要,這個人,此刻在我身邊,溫暖的,帶着笑意。
師傅從外面進來,手中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藥,見我紅着臉站在當地,微笑道:“小天不醒來,這隻猴子急得上竄下跳,沒一刻安生。。。。。。”
我撲過去,慌忙中將師傅的口捂住,忽又覺得此舉實在不妥,急忙放下來,師傅小心端着手中藥碗,駭笑道:“看看這傻丫頭,都高興瘋魔了,連師傅都敢這樣了。。。。。。”
牀上那人也是笑,我的面上卻越發的燒了,手足無措,只覺平生從未如此過。師傅噙着笑意將藥端過去,笑道:“羽兒還不過來給小天喂藥?“
本是極平常的一句話,卻觸動了我的心事,想起他昏睡之中我曾如何喂他喝藥,如今被他一個清清淡淡的笑意看過來,只覺得整個人從頭至腳都燒了起來,我邊擺手邊後退,出門之前將門口的一個腳凳給踢翻了,自己也跌了一跤,頭都沒敢擡,轉頭跑了。
這房間,一刻都不能呆下去了。
出來之前只聽得他二人的笑場,一個輕弱,一個爽朗,但嘲笑之間無減。
天哪,今天太丟臉了!
獨自站在院中半晌,方纔覺得自己涼了下來。
身後適時響起一個笑聲:“雲霄宮與一言堂,倒是絕配啊!”
這聲音,原來是雲秋。這廝搖着他那把破扇子,笑個不住。
不過我倒是沒忘過去他與尉遲謹相鬥的原因。這人,你若真同他較真,便是有多少個肚皮也得給氣爆了!
當下擺出小宮主的款兒來,微挑眉,將自己不尋常的心跳武力鎮壓了之後,面色便如常了,“雲護法此時找我,不知有何事?”
雲秋一愣,不再搖他那破扇子了,將我細看兩眼,道:“我只要見到我家那老頭,你想知道什麼,趁早說!”
聰明人!我心內暗贊。
同聰明人說話就不用繞彎子了,我清清嗓子道:“我想見到雲霄宮背後執掌財政大權的那個人?”
雲秋深深看我一眼,說不出的沉重,“你想好了?”
我鄭重點頭——這個人,一直在背後。
江寒,雲霄宮四護法中最精明最會算計的人,宮中三分之一財力在他手上,或者,不止。我從未見過他,但有種直覺,他的觸角一直在我身邊,在每個算計之後,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過得兩日,我在風笑天房中盤恆許久,至子時纔回了自己的房,正欲入睡之時,只聽得窗戶外篤篤的響聲,手中暗釦銀針出去,月下正是雲秋這廝。
“江寒出現了?”他找我來定無別事,目前唯有此人能讓我夜半爬起來,在這冰天雪地裡出門。
他點點頭,也不言語,便在頭前引路。
風府自是不比外人看起來,只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且此時府中還躺着他們家的小主子。是以雲秋也不避人,坦蕩蕩越牆而出,我想他肯定知道自己就算是躲躲藏藏也沒用,風府的人想翻出一個人來,任是你到了天涯海角,也會把你揪出來。
我跟在他後面出去,感覺得到身後尾隨的影子,也不去遣回,若有意外,自有人知曉我的去處。自上次血戰之後,我已不再是當初懵懂的人,防備之心漸重。
雲秋引着我一路向西,出了城,在西山裡,竟藏着一座院落。小小三進的宅子,山頂之上窺下去,竟覺得那燈火遙不可及。
摸得近了,方看見那院子里正亮着火把,院中一女子衣袂翩躚,正同一男子游鬥當場。場外數十人,正凝神去看他二人。我亦去看之時,愣了一愣,場中那女子,正是晚漓姑姑,不用近看我都知道,此種風姿武藝。但看她出手,雖如穿花蝴蝶而舞,腳下總有種凝滯的感覺,不似往日輕靈。
我用傳音密語問雲秋:“晚漓姑姑是不是受傷了?或者是被人下藥了?”
趴在旁邊的雲秋轉過頭來,詫異的看我一眼,點點頭,轉頭繼續關注場中情況。
便在這一霎,場中那黑衣男子一掌,將晚漓姑姑拍飛,她如一隻枯蝶般跌落塵埃,那男子卻冷哼一場,連一絲憐惜都不曾表現出來。
晚漓姑姑爬起來,朝他一禮,面色蒼白,踉踉蹌蹌退下了。
便在此時,那男子轉過身來,打鬥之中我一進沒看清他的樣子,此時他的方向正正對着我的目光,原來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面目平淡無奇,唯有一雙眸子暗沉,冷冷看過來,整個世界似乎都要冰凍了。
他的身材魁梧,面目髮色並無特異之處,然而不知爲什麼,當他站在哪裡我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異樣。他一開口,我悄然明白,再次問身邊的雲秋:“這個男人是異族男人?”
雲秋這廝極難得的呆了一呆,轉過頭來再次詫異的將我看一眼,搖搖頭再點點頭,他又不肯開口說話,真是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場中那男人說話有一種古怪的口音。當然,我朝有些地方的方言確實同京城的方言不同,他的這種發音,與南方某地的發音極爲相似,若不是我最近剛從南方北上,大概也會瞞得過去。巧得是我恰好覺得那個地方的方言發音極爲有趣,將“屋裡”唸的是”“蠱裡”,、將“湯匙”唸的是“瓷”,他這背方人的身板兒,卻調一口古怪的南方口音,如果他不是真的南方人,便是爲了掩蓋口音上的某種缺陷。
難道——他是北胡的人?
我將這話說出去的時候,因爲思考的過於入神,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闖了多大的禍,但聽得一場怒喝,雲秋一把拉起了我,躲到了旁邊,便見得我們剛剛藏身的地方騰起了一股火焰,那火焰燒的極爲旺盛,顯是一同射過來的時候點着易燃的物質。
雲秋已經扯着我足下不停的逃命。身後十幾道影子追過來,藉着黑夜山林裡的影子,我二人跑得極是驚險,才堪堪將身後的尾巴甩掉。
待得進了風府,二人坐在我房中各喝了一口茶之後,雲秋才惡狠狠道:“你不想要命了?若是被他發現了,準沒命!”
我喘口氣,道:“那個黑衣人,便是江寒?”
雲秋點頭,仍是臭着一張臉,“看到沒?晚漓都被他整得很慘,我二人若落在他手上準沒好果子吃!”
細想那人容貌,似乎只是個極爲普通的人,扔人堆裡都難以揪出來,除了一雙眼睛有可取之處外。
“他到底是不是北胡人?”想起這個問題,腦子裡總會快速閃過一些抓不住的片斷,細想卻又抓不住。
雲秋非常用心的想了想,慢慢道:“雲霄宮中收人,向來不問過往,便是晚漓與尉遲,我也不知道當初是因爲什麼進的雲霄宮。每個人身上都揹着故事,江寒有什麼故事,我倒真不知道。不過,你今日一說,我也覺得他的口音有點古怪,似乎真跟北胡話有些接近。”
如果他是北胡人——我跳起來,一時激動不能言,“天哪,江寒如果是北胡人,這場帳肯定有得打了!”
雲秋唰將他那把破扇子打開,笑嘻嘻道:“誰愛咬誰就咬去,只是別把我家老頭跟小二弄進去就行!”
聽他的口氣似乎兩個國家打仗便是兩隻嘶咬的狗,只要其中哪隻不要發瘋來咬他的家人,他大可搖着扇子在旁邊看戲。
我嘆口氣,雲霄宮從不會出白道大俠,更不會有人有俠之大者爲國爲民的風範氣度,這種事情勉強不來,將這傢伙一把從凳子上提起來,推出門去,關門,上牀,動作利落的鑽進了被窩,不理他在門外弄出的響聲,直向黑甜夢境中去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