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的書房外有千竿新竹,正午的陽光在竹林裡被切割成了星星點點的光影。
我從支起的窗戶裡看過去,就是這樣一副情景,襯着午後的溼熱,我微有睡意,不小心打了個呵欠,猛然警醒正在聆訓,不由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你們哥倆鬧得也太不像話了,早就在我面前說過不跟那妖女有所糾葛,現在倒好,你把她帶進了府中,航兒整天圍着她轉,聽說昨日那妖女打了胡氏,航兒竟一言不發,跟着那妖女走了....."
威武的姨父本是武人出身,先祖跟隨世宗打下江山,三代新帝,他也算是將門虎子了。
武人說話,從來就不會拐彎抹角,昨日的事,不知是誰多嘴,告知了姨父。
想起昨日那妖女得意的笑臉,不知爲何,本是暴怒的我竟不由自主的牽動了嘴角,姨父虎眸轉動,竟被他捕捉了去......
“這事有什麼好笑的?莫非是航兒又做了什麼讓人發笑的事?”
呃......我後知後覺想起,剛剛,自己是笑了麼?
只是不由牽動嘴角,在別人眼中,便真的笑了麼?
訓完話出來,穿閣過戶,沿着花園慢慢踱去,憑日光灼灼,將後背烘得暖暖。
那日將妖女劫回府中,並未深思,只是意識使然。
初聽妖女惡名,不識妖面。
初識妖女,卻是生平未曾遭遇過的奇恥大辱......
再次見面,我並不知是她,聽她用清朗悅耳的嗓音說不吃點心,轉身回頭,那個曾經刻在心底恥辱的痕再次烙痛......
而這次,才確定,那個目光純澈清朗,宛如孩子般質問過我的女孩,原來就是傳說中新近崛起江湖的色魔□□,不知爲何,內心竟有隱隱的惆悵,即使在被她折辱之後,還是惆悵,那樣目光的女子,會是色魔?
我是被她折辱,那種折辱,有時在夜深時想起,更多的像是一個孩子的惡作劇,在法度之外......
被孩子欺負了,難道還要欺負回去嗎?
我開始猶疑......
很快,答案揭曉。
東方寒同行的女子也叫天星,桃紅衫子,相似的眉眼,但氣息卻迥然不同。
嫵媚銷魂的眼,柔軟無骨的身段,行走時香風細細,轉眸處萬般風情.....
我悄悄尾隨而去,聽二女對話,這才明白,感情這個打劫過我的女子是真正的天星,不過卻是身背黑名,被同門相煎......
心中,竟有隱隱的欣喜......
......
這兩日忙於和謝家周旋,各方財閥來往相鬥,分身乏術......
再往前幾步,便要到航兒的居所了,樹影輕動,竟從旁邊鑽出一個明豔嬌媚的女子,那女子躬身上前喜孜孜的見禮:“表少爺安好!”
我漫不經心的揮揮手,航兒的姬妾過多,我並不認識,也從未細心打量過......
想到此,不由又抿起了脣角,想起昨日那個頑皮的丫頭遠遠喊着:“喂,胖子,不如你把你的八個女人全都送給你表哥吧?!你表哥都挺喜歡的!”
那種得意,讓她幽瞳閃亮,整張素顏都泛着神彩,說不出的動人美麗。
那女人再上前一步,微一彎腰,讓我更清楚的看到她的臉,口氣裡竟有絲不可察覺的乞求的味道:“表少爺真的不記得妾身了?昨日......昨日表少爺還在那妖女的手下救了奴家呢!表少爺若不嫌棄,奴家爲奴爲婢,報答表少爺大恩!”
我忍不住皺眉,這纔想起這女人便是我昨日出身相阻天星笞打的女人了,她那麼大聲慘叫,我以爲,至少應該還要在牀上躺個七八天左右,枉我發怒,以爲長久在雲霄宮生活的妖女心裡也是一般的狠辣,竟對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動手!
原來,原來只是女人的手段,博取男人憐惜動心的手段,只可惜那妖女不懂,也不會......
而她,看我大怒,竟開心若斯,也不解釋。
是的,她不解釋,從上次和那假冒天星的女子對打之後就絕口不在提那事,別人叫她妖女,她也笑嘻嘻的應承。
爲何不向解釋?不向我解釋她並未對那女人下毒手,只是逗她玩玩?
航兒的院子裡是一片錦繡花叢,錦繡花叢中斜倚着兩個人。
一男一女。
男的是航兒,女的只簡單的梳兩條辮子,淺紫衣裙,瞳若燦星,光華流轉,頰上淺淺浮起一層緋色,明麗無匹,細看卻是那妖女天星。
兩個人一人拎着一小壇酒對飲,隔着遠遠的水榭有歌女吟唱,琴聲悠然。
天星一仰脖灌下一口酒去,酒液順着玉色小巧的下巴蜿蜒而下......這...這樣豪爽魯蠻的喝法,那些爲了妖女天星神魂俱醉的江湖人士見了,不知會如何想?
然後...然後...那妖女隨手扯起最近的航兒的寬袖擦了酒漬,繼續牛飲。
航兒結結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放眼四周,就算他最彪悍的女人大概也沒有如此過,“天星,你...那是我的衣袖,你怎麼...你怎麼可以拖來隨便擦口水呢?”
“我從來不吐口水!醉了都不會吐!”她渾不在意當事人的態度,隨口駁了回去。
航兒呆看了兩秒才發現問題的癥結根本就不是口水或者是酒水的問題,而是拿他的袖子擦的問題!
“我今早才上身的,湖州產的最矜貴的九轉紗啊......你難道沒有手絹嗎?“
”哦,很值錢嗎?不過擦起來雖然涼涼的,但是不吸水,也不算什麼好東西嘛,幹嘛心疼成這樣?“妖女一臉的不屑,大不以爲然
我暗歎,九轉紗以細密輕薄舒爽出名,據傳要最細的經緯繁複九轉穿織而成,一尺值一金,又名尺金。
再灌一口酒,隨手扯起航兒那已經沾滿酒漬的衣袖再擦一次,在航兒無可奈何欲哭無淚的眼神中鎮定自若的丟過他的衣袖,眨巴眨巴她那雙黑得出奇的眼睛,“說起手絹嘛,我下山的時候倒是帶過一條,不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不是擦完手丟了嗎?我都窮得鐺鐺響了,哪裡還會有閒錢買那種東西?”
我下意識捏捏衣袖,袖裡籠着一方絲帕,那是那天解穴之後我從地上撿的,說不出當時什麼心態,只是拿回來自己洗了,隨身帶着。
絲帕的一角,歪歪扭扭的繡着一個“羽”字,不知是何意?
而那個字,看前面那種喝酒都是用灌的女子,就不難想像能把那麼難看的字繡在絲帕上的除了她再不作第二人想!
“哧____”
航兒另一邊沒被擦過酒漬的袖子被妖女結結實實撕下來一塊,她隨手摺折,胡亂揣進了懷中!
她不會是…不會是要拿來當手絹的吧?
“你……天星….你撕我的衣服做做什麼?”航兒朝後縮了縮,整個人縮成了個肉糰子,已經不能用憤慨來形容了,就連質問,也顯得心虛!
那妖女笑得親切和藹,完全沒有應有的自覺:“你說這衣料不錯,我扯塊來當手絹。”
果然……果然…是天生的妖女,連腦袋都長得和別人不一樣!
我心中笑得哆嗦,還是擡腳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