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竹旁邊閃過一個人影,瞧着那深綠色的常服,佝僂着的身影,便知道是江六。
小箏拿了一把米站在走廊下喂鳥兒玩,見着江六趕緊迎了過去:“江公公,怎麼又來映月宮了?是找我們家大小姐?”
江六臉上的皺紋愈發的深了,他愁眉苦臉的看了小箏一眼:“瑛小姐在不在?”
“在,在書房裡邊畫畫兒呢。”小箏快步走到了一間屋子面前,伸手擎起門簾:“大小姐,江公公過來了。”
慕瑛停下手中的畫筆,瞅了一眼門口,門簾被小箏握在手中,錦緞上邊繡着一叢蘭草,葉子還在小箏手下微微的晃動。
今日她用過午膳,見着天邊一抹陰雲,宮牆那處煙樹隱隱,不由得手癢,吩咐小箏幫她收拾好桌子,她要好好的畫一幅早春圖,沒想到才畫了幾筆,江六就過來了。
“瑛小姐,皇上又不肯用膳了。”江六愁眉苦臉。
太皇太后越發衰弱,赫連鋮索性是連上朝都不管,就守在她的牀邊,早膳沒有用,午膳端上去依舊是看都不看一眼,江六着急得額頭冒汗,想來想去,趕着到了映月宮來請慕瑛,看來只有慕大小姐能勸得動皇上了。
“唉……”慕瑛將毛筆擱在架子上,看了江六一眼,赫連鋮不吃飯便過來找她,這是什麼道理,難道說昨日碰巧勸動了赫連鋮用了午膳,以後他的膳食都得要自己包了不成?
“瑛小姐。”江六的背更彎了幾分:“皇上……此時極爲悲痛,太皇太后……似乎身子越發的弱了。”
慕瑛咬着嘴脣想了想,微微嘆氣:“好罷,我去一趟萬壽宮。”
赫連鋮此刻需要的,只是一個和他有差不多身世之感的人陪在身邊而已,並不是她能舌燦蓮花將他勸動。慕瑛跟着江六往前邊走着,心裡苦笑了兩聲,江六竟然還真以爲自己有那本事,能勸得動赫連鋮用飯。
昨日陪着赫連鋮守在映月宮,提心吊膽了大半日,生怕他會又如開始那般,有那種莫名其妙的舉動。赫連鋮的嘴脣撞到她的,剎那間她腦子裡空白一片,可卻沒有反感,只是醒悟過來以後纔有片刻的慌張。
她本來不該是羞愧惱怒的麼?爲何在將赫連鋮掀倒以後就恢復了鎮定,而且也沒有覺得很恥辱?好像那件事情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很自然的就要發生的一般,這讓慕瑛自己都有些吃驚。
今日要再一次見他,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情狀,慕瑛一邊朝前走,一邊有些精神恍惚。
寢殿外邊的那間屋子裡,高太后正滿臉愁容的坐在那裡,身邊站着一堆人,慕瑛飛快的掃了一眼,墨玉姑姑旁邊,有一個穿着寶藍色衣裳的身影。
今日她竟然沒穿最喜歡的粉色了,只怕是看着萬壽宮這邊氣氛不對。慕瑛將目光收了回來,上前向高太后行了一禮:“太后娘娘安好。”
“阿瑛,你好好勸勸皇上,讓他保重龍體。”高太后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沒想到皇上這般固執,竟然不肯用膳,既然你昨日勸動了皇上,今日還請你繼續勸說皇上了。”
“是。”慕瑛低頭應了一聲,擡頭的一剎那,觸及到一道飛快轉過去的視線。
沉櫻將頭偏在一旁,彷彿沒有朝這邊看,但慕瑛能感受到那妒恨的目光。
早在三年之前,慕瑛就感覺到了沉櫻對她隱隱有敵意,只是不明白這分敵意的由來,今日早上靈慧公主與她說起沉櫻想做赫連鋮綿福的事情,她才恍然大悟。
三年之前她就聽着宮女們議論,高太后將沉櫻接到宮中是有大用處的,這個大用處究竟是什麼,爲何一般宮女都明白了這用處,慕瑛那時候並未深究——不管自己的事情,自己又何必多去關注?
現兒她終於明白了,原來是這樁用處。
高太后也真是用心,那時候就開始替赫連鋮物色綿福人選,真可謂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可到頭來卻換不到赫連鋮的一片真心,他的腦海裡,依舊是將高太后排斥在信得過的人之外,即便表面上對她恭敬,可暗地裡還是有防備之心。
“瑛小姐,你且跟老奴過來。”江六帶着慕瑛悄悄的走進了寢殿的內室,簾幕低垂,一重一重的走了過去,慕瑛見到了一個背對着她的身影,雖然旁邊有數人圍繞着他站在那裡,可那單瘦的背影還是顯得孤孤單單,在衆人間格外扎眼。
是因着她已經瞭解了他真實的內心麼?慕瑛站在人羣之外,看着那一團明黃顏色,一顆心也逐漸的沉了下去。
太皇太后現兒的情形愈發不好,王院首向高太后稟報過,最多也就一日光景,赫連鋮便是連那張牀都捨不得離開半步,不管衆人如何勸他,他依舊執拗的守在那裡,一口飯一口水都不用。
如何勸他?慕瑛皺了皺眉,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衆人見着她來,紛紛閃開,給她讓了一條路。
“皇上。”慕瑛垂首,低聲喊了一句。
“你來了。”赫連鋮重重的喘息了一聲,回過頭來,一把抓住了慕瑛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你來了,你終於來了。”
“皇上!”慕瑛驚呼了一聲,掙扎着想要將手從他的掌控中脫離,可赫連鋮用的力氣越發大了,五指就如鐵爪一般:“慕瑛,不要走,陪着朕。”
身後的人羣忍不住都交換了一個驚疑的眼神。
皇上對於慕大小姐的憎恨,宮裡人盡皆知,爲何此時此刻,皇上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數道目光不住的打量着慕瑛與赫連鋮,可卻沒有找到半絲可疑之處。
“皇上,你這樣怎麼可以?”掙扎兩下沒能夠掙脫掉,慕瑛索性停止了掙扎,聲音平緩:“你總得吃些東西喝點水,你這般不顧身子,太皇太后心裡肯定也很難過,你難道忍心看着她老人家還在爲你操心?”
慕瑛的聲音不大,可那話卻清清楚楚的傳進了赫連鋮的耳朵,他猛然睜眼往牀上看了過去,太皇太后張開了嘴巴,似乎要說些什麼,可卻沒有發出聲音,只能聽到極爲低沉的氣息在緩緩的吐出。
“皇祖母,皇祖母!”赫連鋮撒手,撲向了太皇太后:“你還在擔心朕?你彆着急,朕這就用膳!”
熱飯熱菜端了過來,慕瑛先給赫連鋮盛了一碗湯讓他暖暖腸胃,接下來又囑咐宮女撥了半碗米飯,挑了幾樣容易嚼爛的菜送了過來:“皇上,你多吃些,太皇太后知道你食量好她纔會開心。”
赫連鋮沒有拒絕,接過飯碗開始用膳。
周圍的人個個心中讚了一句,用太皇太后來勸皇上,這位慕大小姐也算是機靈。只不過也就她有這般勇氣,現在這個時候,誰還敢拿太皇太后說事?若是皇上心情不好,掉腦袋都有可能。
高太后聽着裡邊的人出來稟報說皇上用膳了,微微一怔,旋即臉上露出了笑容:“沒想到阿瑛還真有一手,皇上竟然聽她的話。”
站在一旁的沉櫻身子僵硬,心中酸溜溜的一片。
昨日她想在赫連鋮面前表現自己溫柔的一面,卻沒想到被他當衆掃了臉,幸得高太后替她圓了個場,帶着她回了慈寧宮。
回宮以後,沉櫻一直疑心着那些宮女內侍會將這事情當笑談,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邊,不敢再出來走動,晚膳時分,有小宮女敲門喊她,她推着說生病了,胃口不太好沒有出門。過了一陣子聽有人在外頭竊竊私語,她雖然聽得不很分明,可感覺就是那些長舌頭的在說今日皇上砸了她送去的飯菜那件事。
扯着被子蒙了頭,沉櫻踢了踢腳,一張臉臊得通紅,心裡又急又氣。
爲何慕瑛送東西過去皇上就吃了?若是皇上將她送去的東西也砸了,她就沒這麼覺得不舒服了,有一個作伴的,總比一個人被恥笑的好。
可是……皇上卻並沒有這樣做。
今兒又是這樣,衆人都勸不動皇上,那慕瑛才進了寢殿,就有人傳話說皇上要用膳。
爲何皇上會對慕瑛的話言聽計從?皇上不是最討厭慕瑛的嗎?怎麼這次慕瑛進宮,皇上就對她完全變了一張臉?沉櫻低着頭,手指不住絞動,心中的嫉妒讓她的臉扭曲着變了模樣,不再是那嫵媚嬌豔,有些猙獰。
她,不甘心自己成了陪襯,成了衆人口中的笑柄,這一切,都是那討厭的慕瑛造成的。
手,緊緊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袖,一顆心已經扭得像團麻花,怎麼樣也展不開來。
太皇太后終於沒有捱過去。
二月初三的晚上,皇宮裡一片寧靜,一線極其單薄的月亮清冷的掛在烏藍的天空,旁邊連一個星子都沒有看見。因着太皇太后病重,赫連鋮頒佈聖旨,過了酉時便不許再隨意走動,大聲喧譁,故此宮中比以前要顯得寂寞了許多。
然而這沉寂很快被打破,忽然間,就聽一片慟哭之聲響起,就如山洪頃刻間勃發,呼嘯着席捲了萬壽宮。
宮中的雲板沉重的敲了三下,衆人從夢中驚醒,慌慌張張的穿上了衣裳,臉上皆變了顏色:“雲板響了三聲!”
後宮之內,昭儀及以上級別的妃嬪死去,雲板三聲,以示聞喪之意,今晚這三聲雲板,不消說是爲了太皇太后敲響的。
“大小姐,大小姐!”小箏一骨碌爬了起來,外邊人聲說不上鼎沸,可也是有了動靜,腳步聲與交談聲細細,隨着風送了過來,從茜紗窗的縫隙裡鑽進房間:“太皇太后薨了!”
慕瑛睜開雙眼望着屋頂,沒精打采的應了一聲:“肯定是。”
她的眼前忽然閃過一道明黃色的身影,落寞孤寂,那悲傷欲絕的眼神彷彿離她越來越近:“朕以後再也沒有親人了。”
似乎有針扎着她的心,慕瑛忽然覺得有一點點細微的疼痛,蔓延到了四肢五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