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倦鳥歸巢,熱鬧了一日的皇宮,此時也漸漸沉靜了下來。西邊的天空金紅一片,落日漸漸的沒入在那火紅的朝陽之中,金燦燦的顏色與漫天豔紅交織在一處,照亮了盛乾宮前的兩個人影。
“皇上,瑛小姐來了。”江小春一溜小跑跨進正殿:“手裡還抱着一個盒子呢。”
赫連鋮站起身來,臉上露出歡喜神色:“快,傳晚膳。”
“是。”江小春笑得陰柔,聲音尖細,身子微微前傾,彎腰的角度恰到好處,頭剛剛到赫連鋮的胳膊肘處,跟他乾爹江六的那個彎腰位置一模一樣。
等着江小春才跨出偏門,赫連鋮大步走向了門口,看到青石小徑上走得越來越近的一襲淺黃色衣裳,忽然間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朝旁邊挪了一步,走到門邊,將身子藏在後邊,可究竟又忍不住,探出腦袋看了看,見着慕瑛走得越發的近,心跳如擂鼓,在門後略略站了一陣子,又快步跑回桌子後邊,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慕瑛的腳跨進正殿時,赫連鋮剛剛好坐了下來,碰撞到椅子的響聲有些大,讓慕瑛吃了一驚,挑眉朝案几後看了過去。
赫連鋮的臉紅了紅:“你來了。”
“不是皇上要我來送東西的嗎?”慕瑛帶着小箏朝前邁了一步:“皇上,這是我給你準備好的生辰賀禮,遲了些日子,還請皇上不要介意。”
一隻灰黑色的錦盒捧在纖纖玉手之間,看得赫連鋮有些心癢,他掃了一眼小箏:“你到殿外等候。”
“皇上,我要伺候我們家大小姐。”小箏有幾分緊張,皇上將她支開,是準備作甚?會不會對自家大小姐不利?
“朕的話,你敢不從?”赫連鋮心中焦躁,眼睛橫着望了過來。
“小箏,你且到殿外守候。”見着赫連鋮臉色不虞,慕瑛趕緊喝住小箏,就她都無法與赫連鋮說道理,小箏只是一個奴婢,自然更不能去頂撞他了。進宮已經有三個月了,赫連鋮對自己並沒有像以前那般肆虐,看起來還是年紀大了些,正如那些宮女們所說,知事了。
不管怎麼樣,她的身份在那裡擺着,她是大司馬家的長女,真出了什麼事,即便他是皇上,也不好交差。當年的赫連鋮不過七歲,用箭射她之時也知道顧忌,現在的赫連鋮不再是那般年幼無知,自然不會再做荒唐之事。
正殿兩扇硃紅色的大門被掩上,幽幽的兩聲響,讓慕瑛吃了一驚。
小內侍端了一個錦緞的繡墩爬到了立着的美人宮燈旁邊,用火摺子將裡邊的明燭點亮,頃刻間暖黃色的光芒將主殿照得亮堂堂的一片,赫連鋮的臉孔在這篇溫暖的燭光裡,顯出一種異常的柔和,與他的年紀彷彿有些不相稱。
江小春指揮着幾個宮女將膳食端了過來,放在宮燈旁的桌子上,白得透明的瓷盅口子上有一道金邊,揭開蓋子,白色的霧氣嫋嫋,模糊了牆角插着的牡丹花。
“既然皇上要用晚膳了,那慕瑛便告辭了。”
慕瑛心裡舒了一口氣,將那個錦盒放在桌子上,轉過身去就想走,卻被赫連鋮拉住了衣袖:“瑛瑛,留下來陪朕用膳。”
這兩個字叫出來,赫連鋮只覺得心裡好一陣美,可在慕瑛聽來,實在是有些發膩,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皇上,不如直呼慕瑛之名。”
“不,朕就是要這般喊你。”赫連鋮拉住慕瑛的衣袖帶着她走到桌子旁邊,指了指黑檀木椅子:“瑛瑛,你坐。”
慕瑛實在無奈,只能坐了下來,赫連鋮坐到了她的對面,一雙眼睛笑眯眯的盯住了她:“瑛瑛,你戴這牡丹花簪子真是好看。”
自從想出了用“瑛瑛”來稱呼她,赫連鋮只覺得心情大好,好想每一句話都添上這兩個字,每一次念出這兩個字,嘴裡都有一分說不出的甘美。
大宮女繡錦端來了兩隻琉璃盞:“皇上,這是皇上要的水晶枸杞酥酪凍。”
碧綠的琉璃盞立,盛着晶瑩的幾個球,裡邊能見着紅色的枸杞,還有深紅的山楂,看上去一個個玲瓏剔透,煞是可愛。
“你們下去罷。”赫連鋮此刻,只想與慕瑛單獨相處,任何一個人站在身邊,都覺得礙手礙腳,他擡頭看了一眼繡錦,臉色一沉:“怎麼了?還杵在這裡作甚?”
繡錦慌慌張張應了一句,彎腰行禮,帶着幾個小宮女退了下去,走到偏門那邊,回頭看了看正殿一角,那裡燈光溫柔,照着燈下的一對少年男女,兩人相向而坐,場景甚是溫馨。
“皇上……”小宮女秀秋掩嘴笑了笑:“怎麼就忽然對瑛小姐這般好了起來。”
“可不是,今日還特地賜了瑛小姐一套牡丹花的首飾,沒瞧見現兒瑛小姐頭上戴的簪子?就是皇上賜的呢。”旁邊一個小宮女羨慕的望着那閃閃發亮的流蘇,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究竟瑛小姐出身名門,衝着她的父親,皇上也只能討好她。”
“閉嘴。”繡錦呵斥了一聲:“快些走罷。”
偌大的正殿裡頃刻間便沒了人,即刻間便靜默了下來,沒有人在身邊走來走去,一擡頭就對上赫連鋮的臉,慕瑛只覺得好一陣尷尬,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做纔好。爲了躲避赫連鋮的目光,她微微低頭,眼睛盯住自己面前的那個琉璃盞,看着幾個晶瑩的小球盛在碧綠的碗盞裡,茫然的猜測着裡頭究竟放了幾顆枸杞和山楂。
“瑛瑛。”赫連鋮看着慕瑛低頭不語,心中歡喜,他最喜歡看的,正是慕瑛這含羞低頭的模樣:“瑛瑛,你是不是還在生朕的氣?”
“皇上,慕瑛哪裡敢生你的氣。”慕瑛心中驚詫,赫連鋮這是在說什麼?
“三月三那日,朕將你的風箏給拽跑了。”赫連鋮想到了那日的情景,猶自憤憤不平:“哼,就怪那幾個不識相的孩子,竟然要來湊熱鬧,若是朕知道究竟是誰,一定要好好將他們抓起來教訓一番。”
“皇上,事情都過去了,何必再追究。”
原來是這件事情,她都已經忘了,爲何赫連鋮還在想着?慕瑛擡頭看了一眼赫連鋮,見他一雙眼睛落在她的身上,神色專注,心裡有些慌張。
赫連鋮這是怎麼了?第一次進宮,他對自己百般羞辱,非打即罵,這次進宮,完全換了一副臉孔,變着法子跟她親近,這讓慕瑛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轉變。上次是因着太皇太后故去,她去安慰赫連鋮,或許是他們有相同的身世之感,故此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成破冰之狀,可慕瑛萬萬沒想到,破冰以後,這冰塊會消融得這般快。
此時的感受,就如原來還是千里冰封,一睜眼醒過來,自己已經置身在繁花似錦的園子裡,春光明媚。
從心底裡說,慕瑛一點也不希望關係會轉變得這般快,她寧願被赫連鋮忽略,隨她躲藏在某個角落,安安穩穩的在宮裡過了這幾年。可現在,慕瑛覺得自己已經不可能再過安靜日子,今日的牡丹花會,她大概是會被人惦記上了。
“瑛瑛,你怎麼了?”赫連鋮看着慕瑛只坐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動手拿玉箸,有些奇怪:“瑛瑛,正是用膳的時候,咱們一邊吃一邊說話。”
“皇上,我不餓。”慕瑛無奈的看了赫連鋮一眼:“皇上自己用罷。”
“不行,你就得陪着朕用單。”赫連鋮很不高興,將一雙玉箸拿了起來,從琉璃盞裡夾起一個水晶酥酪丸子:“張嘴。”
慕瑛呆住了,一個晶瑩剔透的丸子已經到了她的嘴邊。
“瑛瑛,張開嘴。”赫連鋮的聲音軟了下來:“朕方纔不該對你高聲,你且張開嘴,如何?”
這態度轉得太快,慕瑛幾乎無所適從,水晶酥酪丸子在她嘴角滾來滾去,擦着她的肌膚,涼涼的一片。她忍不住張開了一點點嘴脣,一個帶着些涼意的東西從脣間滾了進來,落到了她的嘴裡。
淡淡的酸甜味道從舌尖蔓延開來,慕瑛無意識的咀嚼了兩口,清涼甘甜裡透着酸,十分爽口,這是她素日裡很愛吃的開胃糕點,赫連鋮又如何知道?
“瑛瑛,再來吃一個,朕知道你喜歡吃。”又一個枸杞水晶酥酪凍送了過來,這一次慕瑛沒有再堅持,張口咬住了那酥酪凍,只是沒有咬得聞,有一小半從她脣邊掉了出來。
赫連鋮伸出手來,從桌子上撿起那一點點酥酪凍,塞到了自己的嘴裡:“唔,好吃,真好吃,難怪瑛瑛你喜歡吃這個。”
慕瑛驚訝的瞪大了眼睛,赫連鋮做出這樣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議,今晚實在太古怪了,這一切就如一個夢,只有在夢裡,才能見到平日裡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當她還在震驚之時,一隻手指到了她的脣邊,輕輕掃過她的臉頰:“這裡,還有一些碎的酥酪凍呢。”
“皇上!”慕瑛驚呼了一聲,眼睜睜的看着赫連鋮將那隻手指放上了他的嘴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