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秋陽在慕瑛鼻尖上跳躍,一點淡淡的白,似乎瑩瑩有光,她的眼眸如墨玉,沉靜溫潤,眼神裡好像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
她的目光落在了遠處的幾株金花茶上,正是當季,綠葉間有金燦燦的花朵嬌豔無比。
高啓知道慕瑛並沒有看自己,可他依舊覺得全身都熱了起來,能與她這般並肩站在一起賞着秋景,即便是什麼話都不說,他也覺得很踏實。
曲廊朱戶,綺戶流年,紅色的廊柱旁站着一對少年男女,身後淺碧色的窗紗烘托出兩人的身影,是那般和諧。廊前有一地金黃的銀杏葉,一把把小扇子一般,柔軟而嬌嫩,美得讓人心顫。
高啓心底某分柔軟被眼前這美景挑了起來,他吸了一口氣,小聲喊了一句:“阿瑛。”
慕瑛轉過頭來,眸子燦燦有光:“怎麼了?”
“我……”高啓頓了頓,忽然間一句話便從口中溜了出來:“待你及笄,我要娶你。”
慕瑛的臉微微一紅,扭過頭去,身子站得筆直。
一種奇怪的氣氛在他們兩人之間蔓延開來,誰也沒有說話,只能聽到彼此細微的呼吸。
“大小姐!”站在玉階下的小箏喊了起來:“咱們快些去外邊罷,只怕是不少人都會尋你這個正主兒呢。”
“阿啓,我先出去了。”
沒有看高啓,慕瑛邁着細碎的步子走下了玉階,淺黃色的衣裳從銀杏葉裡拖曳而過,很快與那些落葉融成了一種顏色。
高啓怔怔的站在抄手遊廊裡,看着那纖細窈窕的背影,一種濃濃的惆悵從心底升起,他不相信慕瑛不會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爲何卻不給他一點回應?方纔她說過他很好,爲何自己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以後,她卻忽然不出聲了?
那絕不是害羞,高啓知道得很清楚,慕瑛臉上的神色明明白白的告訴了他,她對他的這句話並不感興趣。
這算是被拒絕了罷?高啓垂頭喪氣的走下了臺階,銀杏樹葉被秋風吹起,在他的腳邊翩躚起舞,如那一隻只小小的蝴蝶,悽美異常,可他卻沒有半分欣賞的心思,只是默默的朝前邊走了過去。
湖畔那邊圍着一羣人,湖邊停了幾條小船,似乎是想要撐船去湖心遊玩。
大虞人一般不習水性,大戶人家裡放着船,也只是做個擺設而已,現在見着船上竟然站着人,個個都覺得新奇,躍躍欲試。
明華公主笑着道:“這些都是我從公主府帶過來的,船伕皆是江南人氏,熟諳水性,衆位若是有大膽的,儘可以上去試試,蕩槳碧波之間,也是一種別樣的風情。”
赫連毓聽了這話,眼睛放光:“慕乾,咱們一起去坐船玩?”
慕乾笑道:“我都坐過好幾次了,你若是想坐,那我陪你便是。”
旁邊慕微一雙小腳跳得歡:“大哥,我也要去,要去。”
“不行,阿妹你還小,等着長大了再去坐。”慕乾慌忙讓奶孃將慕微抱住,她才三歲,且不說這坐船有風險,就是去湖心吹了寒風,凍着了身子,那又該如何是好?
“大哥,我要去……”慕微在奶孃懷裡扭着小小的身子,哭哭啼啼,小手抹着眼睛,眼淚珠子不斷往下落。
慕瑛趕上前去,用帕子給慕微擦了擦眼睛:“微兒你別哭了,哭了就不好看啦。”
慕微聽着這話,趕緊止住了哭聲,眼睛朝慕瑛瞟了過去:“真的嗎?”
“真的。”慕瑛用手點了點慕微柔嫩的臉蛋:“微兒笑起來最美!”
慕微慌忙露出了一點笑容,可轉念想到自己不能跟慕乾赫連毓一道乘船去湖心,又皺起了眉毛,見着那葉小舟離岸,她再也忍不住,抽抽嗒嗒的哭了起來:“大哥,毓哥哥,等等微兒……”
忽然間,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後邊閃了過來,一把將慕微從奶孃那邊抱了過去。衆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怎麼一回事,那人便已經抱着慕微跳上了栓在湖邊的一條船上。
“開船!”他沉聲喝了一句,船上的下人一擡頭,唬得打了個哆嗦:“老爺!”
船上站着的是慕華寅,深紅色的常服還沒來得及脫去,白淨的面容上有一絲高傲,只是當他看着慕微的時候,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罕見的溫柔:“微兒不哭,阿爹這就帶你去追他們。”
聲音不再是威嚴沉渾,卻帶着寵溺,讓人聽着只覺吃驚,那個人哪裡是朝堂上叱吒風雲的慕大司馬?分明只是一個寵愛女兒的慈父。
慕瑛站在岸邊,望着那葉小舟慢慢的朝湖心蕩了過去,心中一酸,她原先以爲自己曾被父親疼愛過,可現兒跟慕微一比,那真只是以爲,慕微受到的寵愛,與她幼時相比,何啻百倍?
這人偏心,是沒什麼好說的,可慕華寅對她這般涼薄,卻讓慕瑛幾乎沒辦法將他當成父親來敬重。今日慕老夫人還特地囑咐她,務必要尊重父親,不要對父親有怨言,可她總要找到能尊敬他的理由。
——明年上元節以後她便要進宮,想必父親根本不會挽留罷?慕瑛看着那悠悠湖面,上邊幾葉扁舟,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擡頭看了看頭頂,碧空如洗,瓦藍的天上沒有一絲白雲,日頭已經快到中天。
“你們還不要回宮?”慕微看了看跟了過來的高啓,伸手指了指湖面:“你得喊太原王快些回去,否則靈慧公主怕是會不高興。”
高啓看了一眼湖面,赫連毓與慕乾每人拿着一葉槳正在划水,玩得興高采烈,微微一笑:“讓他玩一陣子,宮裡難得有如慕乾陪着他玩。”
槳葉濺起水珠點點,湖面的平靜被木槳劃破,一圈圈的漣漪相互交錯,搖曳之間混成了一片。赫連毓站在船頭,旁邊有內侍扶着他,從那彎腰拱背的樣子來看,着實嚇得不輕。
赫連毓本來是說到慕府坐坐就走,因着這小船來了興致,結果一直熬到吃過午飯才與高啓一道回宮,走的時候慕微牽着他的手依依不捨:“毓哥哥什麼時候再來?”
赫連毓笑得溫和:“過年,我給你送昭陽宮的梅花來,最最好看。”
回宮的路上,高啓一路無言,赫連毓有幾分奇怪:“啓哥哥,你這是怎麼了?今日你出宮的時候還歡歡喜喜,如何回宮就這般模樣?”他想了想,忽然覺得很歉意:“是不是我跟慕乾划船玩,耽擱了你回宮的時間?”
畢竟高國公府的大夫人過來了,啓表哥難得與母親見上一面,卻被自己拖着在慕府熬了這麼長時間,自己可真是太自私了。赫連毓面有愧色:“啓哥哥,下回我一定不由着自己性子行事了,都忘記你還在等我。”
高啓慌忙搖頭:“毓弟,不關你的事。”
自己的心事,赫連毓是怎麼也不會懂的,等他長大了些,就會知道了。
兩人回到慈寧宮,已經是午時末刻,纔到宮門,便見着沉櫻站在那裡,左顧右盼。
“哎呀呀,太原王,高大公子,你們總算是回來了。”沉櫻鬆了一口氣:“公主殿下生氣了,說你們一點也不重視她的生辰,到這時候還不知道回來。”
赫連毓急急忙忙往裡邊走,嘴裡小聲道:“我也就去了兩個時辰,不還有這麼久麼。”
高啓的步子走得有些慢,他覺得自己還不能正視靈慧公主——那出其不意的一個親吻,讓他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即便剛剛在慕府見到了慕瑛,他依舊不能對於靈慧公主那唐突的舉動釋懷。
“哼,毓弟,啓哥哥,你們兩人總算知道要回來了。”
教剛剛踏進慈寧宮的正殿,靈慧公主便如一陣風般卷着過來了,銀紫色的衣裳格外亮眼。她氣嘟嘟的看着高啓,放過了赫連毓:“啓哥哥,你竟不說一聲就悄悄的溜走了,若不是問了看宮門的內侍,我們都會要將慈寧宮翻個底朝天呢!”
今日靈慧公主興致好,一時興起,踮着腳尖親了高啓,她表面上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心中卻跟打鼓一般,飛奔着回了正殿,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這樣做,好像給表兄打了個印記,靈慧公主心裡頭美滋滋的,以後高啓就該是她的了,誰也奪不走。她坐在正殿裡,一直巴望着高啓快些進來,她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是歡喜還是羞澀?
沒想到等了許久,卻沒見着高啓的影子,到吃飯的時候都沒有見着,靈慧公主心裡頭有些發慌,莫非啓哥哥被自己嚇跑了?高大夫人沒見着兒子,也是焦急,高太后趕緊打發宮女去找高啓,結果得了回稟是跟太原王出宮去了。
“他與毓兒關係甚好,兩人肯定是在路上遇着了,一道出去了。”高太后笑了笑,長長的鳳目裡有一絲歡喜神色:“畢竟是表兄弟,自然要親近些。”
高大夫人慌忙點頭:“可不是,啓兒在宮中,承蒙太后娘娘關照,還有太原王,靈慧公主作伴,自然不會寂寞。”
靈慧公主在旁聽着她們說些場面上的話,實在氣悶,眼睛不住的往宮門外邊瞟,高啓這時候跟着毓弟出宮,究竟是何用意,難道他不知道今日是自己生辰?爲何還不快些過來陪着自己?哪怕是他不說話,就坐在自己身邊,那也是一份心意到場。
沒想到,真沒想到,靈慧公主一雙眼睛憤憤的盯着站在門口的高啓,心裡有說不出的不快活——他竟然去了慕府這麼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