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姮蕊性情大大咧咧,她若厭惡一個人,那是連正眼都不願瞧人一眼的。
但如果她喜歡一個人,那麼說起話來便嘴上全無把門了!
姚守寧覺醒了辯機一族的力量,在此之前聽妖狐王胡言亂語,說過‘她與簡王前世姻緣’。
而姚守寧好奇心甚重,說不準甚麼時候與朱姮蕊私下打聽過。
自己母親對她又不藏私,便一股腦將簡王當年的‘風光’之事告知她也是有極大可能的。
最重要的,陸執無論怎麼想,都覺得‘剪掉命根子’這種說法聽起來太像朱姮蕊的口吻……
他一番連猜帶想,把真相摸了個透。
想到這裡,世子心生警惕,連忙提醒姚守寧:
“你以後要離我娘遠一點。”
他說完這話,姚守寧有些疑惑不解:
“爲什麼?”
“當然是因爲……”
姚守寧性格天真活潑,又很是可愛,而他娘兇殘跋扈,兩人湊到一起,說不準什麼時候朱姮蕊就將人帶壞了。
他腦海裡想到姚守寧穿着武士服,手提長槍的兇惡模樣,不由一個激靈,下意識的道:
“怕她把你……”
世子一時不察,險些被她套出真心話,幸虧及時醒悟住嘴,道:
“我娘脾氣性格可不好相處,而且她自小就喜歡舞刀弄槍,一言不合就打人。”
“我覺得不像……”
姚守寧有些懷疑的盯着陸執後腦勺,覺得他是說假話騙自己的。
“真的!”陸執提高了音量,胡說八道:
“她現在對你親近,是拿你當自己人了,可我娘是怎麼對自己人的,你知道嗎?”
姚守寧覺得他瘋了,聞言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
世子又道:
“她喜歡打人,你看當日我中邪的時候,我娘怎麼打我的?”
“……”
“不止我被打,我爹也被打。”他再曝猛料。
“……”
姚守寧的腦海浮現出陸將軍高大壯實的身材,她實在很難想像滿臉嚴肅的陸無計被長公主打的樣子……
“你離她遠點,下次不要這麼傻呼呼的。”他說完,伸手扒着那地洞邊沿,兩腳用力一蹬,揹着姚守寧騰空跳出地底迷宮:
“不過也不要擔憂,如果我娘兇惡,你就趕緊找我,我會幫你的嘛……”
二人說話之間,已經脫身而出。
寒風吹刮而來,將兩人在地底迷宮之中沾染到的濁氣一吹而散,令得兩人頭腦瞬間都要清晰許多。
姚守寧大口呼吸,直到此時,才終於有了死裡逃生的感覺。
陸執以腳去踢移那石板,將地道勉強蓋上之後,就聽到遠處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有個老婦人警惕的在喊:
“什麼人?”
說話的功夫間,遠處房門‘吱嘎’一聲打開,陸執揹着姚守寧擡頭,就見一個年邁的老婦此時正警惕的抓着門板,神情不善的盯着闖入的兩人看。
陸執並沒有回話,而是轉頭看了看四周。
這是一間院子,地方並不是很大,看上去已經有些破敗了。
屋角種了數叢竹子,靠着圍牆的地方種了大樹,寒冬臘月,那樹葉枯落,看上去有些蕭索的感覺。
樹下襬了一張石桌石椅,但生了青苔,顯然許久沒有人坐過。
而遠處是一排廂房,外頭掛了繩子,晾了些衣物、菜乾等,與尋常屋舍沒有什麼分別。
院中打掃得尚算乾淨,可卻死氣沉沉的,不像是一個皇室王妃居住之所。
從簡王這老東西騷擾過姚守寧後,陸執就調查過簡王生平,也知道他的那位多年前就已經消聲匿跡的王妃在當年重創了簡王之後,在先帝的安排下在位於內城皇宮的南面尋了一處房舍佈置爲庵堂苦修,但卻沒想到這位王妃的庵堂會這樣的苦。
他其實知道這件事後,也曾考慮過拜訪這位還在世的簡王妃,想從她口裡找出簡王弱點,將來再另行報復。
但因爲時間的緣故,他還沒來得及行動,就在今夜以這樣的方式相遇了。
世子不信因果,但此時也不由暗道實在巧合。
“我們……唔……”
他張嘴正要說話,姚守寧卻冷不妨伸出一隻手,將他的嘴死死捂住。
世子的嘴可不討人喜歡,姚守寧數次與他鬥嘴還說不贏他,深怕他一開口便將人得罪,被人驅趕走。
她不允許世子說話,自己則是從陸執身後探出頭來,可憐兮兮的望着那老婦人笑:
“阿媼,我們今夜遇到了麻煩,迷路之下誤走到此處,如今聽聞打雷閃電,恐怕雷雨將至,因此想在您這暫時歇腳。”
話音一落,頭頂傳來陣陣悶雷聲響,閃電一亮,照出二人樣貌。
陸執與姚守寧俱都氣質不俗。
雖說兩人滿身狼狽,灰頭土臉的,但男的身形高大挺拔,少女說話聲音嬌軟可愛,如今撒嬌賣好,實在令人難以拒絕。
不過那老婦人顯然非同一般人,她並沒有因爲姚守寧的討好賣乖而放下戒備,反倒目光落到了遠處的院門上。
院門上了門拴,並沒有被人打開過,這兩人卻突兀的出現在院中。
她的目光落到了陸執的腳下,她眯了眯眼睛,依稀可以看到被翻開的泥土,心中不由更加防備了。
老婦人沒有答應,心中卻是六神無主。
這兩人突然出現,且像是從地底某個秘道爬出來,這令她心直往下沉。
居住於此地的正是當年險些死於簡王手中的老王妃,出事之後雖說有先帝作主留她性命,但簡王卻對當年的妻子恨之入骨。
先帝在時,簡王府的人倒不敢明目張膽做什麼。
而先帝去世之後,神啓帝爲人自私冷漠,連自己的親人都不在乎,又哪裡還會在意一個隔了一代,又非同枝的長輩呢?
簡王府的人自此便對這位老王妃格外苛刻,斷絕了簡王妃一切衣食用度,甚至視這位仍存活於世的簡王妃如眼中釘、肉中刺,不時派人過來找麻煩,就想逼死老妻。
在這樣的情況下,庵堂裡突然出現這樣一對陌生的年輕男女,老婦人心中的不安自然是被放大了。
夜深人靜時分,這兩人也不知是何來路。
屋裡又只有兩個年邁的老婦,若對方是強人,二人又哪裡抵抗得過?
“我們這裡清苦,實在……”
老婦人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突然屋內傳來咳嗽聲將她打斷,接着又有一道蒼老嘶啞的聲音在喊:
“季蘭——”
那聲音一喚,老婦人頓時急了,顧不得跟姚守寧二人說話,連忙回頭喊了一聲:
“真人,您稍候片刻。”
“咳咳——有客人來了?”屋內的老媼並沒有理睬她的話,而是問了一聲。
被稱爲‘季蘭’的婦人面露無奈之色,只得應了一聲:
“有兩個人突然出現在院子中……”
她也不敢將話說得太明白,就怕陸執心生歹意。
世子看起來高大強壯,又深夜從地底不知哪裡鑽出來,哪怕不是歹人,也有可能身纏麻煩。
老婦人希望以這樣含糊的話向屋內的靜清真人傳遞消息,使她不要再問了。
哪知她這樣一說,屋內的靜清真人卻道:
“遠來是客,既然來都來了,就請兩位客人進屋坐坐。”
姚守寧聞言大喜,拍了拍陸執的肩,而那季蘭婆婆卻有些不大情願,低聲道:
“真人,這兩人很是面生呢。”
“沒事,我們兩個老婆子,身無長物,屋內也一貧如洗,除了兩條命,有什麼好被人惦記的?”
靜清真人倒是並不畏懼,她又咳了兩聲,接着聲音有些喘息:
“若真是有歹意的,憑我二人,又怎麼擋得住?”
她這樣一說之後,姚守寧頓時接話道:
“阿媼放心,我們真不是壞人,就是想要暫時借個落腳處。”
屋裡的靜清真人已經發了話,再加上季蘭婆婆也知道自己攔不住姚守寧二人。
“唉——”
老婦人嘆了口氣,屋裡靜清真人再度發話:
“咳……咳咳……讓他們進來吧。”
她催得有些急,說話時又咳得撕心裂肺的,令季蘭婆婆心生狐疑。
這位前簡王妃自從出府獨居之後,便似是看破了許多事,性情大變,對世俗名利、身份、財帛等全然並不放在心。
可今夜她好像變了一個人,聽聞有‘客人’闖入家中,不止不避,反倒像是十分殷切,連說了好幾句讓季蘭將人迎入屋中去。
季蘭婆婆心中有些懷疑,但靜清真人的話她不便不聽,唯有無奈的抓着門板,‘吱嘎’一聲拉開。
屋裡昏黃的燈光如水般泄出,照亮庭院,她的影子被燈光拉得極長:
“兩位客人,我家真人有請。”
她說完,又嘆了口氣:
“……我們只是兩個遭到厭棄的孤老婆子,真的既無錢財,也沒用處,你們若沒有什麼事,便快快離去吧……”
季蘭婆婆話中的意思姚守寧聽出來了,她有些尷尬的看了陸執一眼,吐了吐舌頭,心道:看樣子這位阿媼是將她與世子當成了闖空門的強盜。
陸執也聽到她的不喜,卻並不以爲意。
他爲人自信,自小到大極少受到挫折,縱然此時逃命進入別人院中,聽到別人話中的嫌棄,他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反倒揹着姚守寧大搖大擺的進了屋中,如回自己的地盤似的。
一進屋子,姚守寧才感覺身體逐漸回溫。
今夜發生的事情太多,陳太微離去後,她在地下迷宮不知走了多久,不止是身體疲憊,連神識也幾乎耗盡。
再加上她心神緊繃,擔憂陳太微去而復返,哪怕與世子一路說笑打趣時,都不敢完全放下戒備。
直到這會兒進了靜清真人的庵堂,鼻端聞到若隱似無的檀香氣息,帶給她安寧之感,令她長長的鬆了口氣。
少女拍了拍世子的肩,示意他放下自己。
陸執依言將手一鬆,姚守寧的身體滑落下地,兩人一旦分開,都覺得似是有些寒冷。
季蘭婆婆雖說不歡迎這兩個不速之客,但將人迎進屋中之後,又看這兩人似是年紀頗輕,神色端正,不像是與簡王府有牽扯的那些無賴之人,心中的擔憂微微卸去了一些。
她目光落在陸執身上,見他身材高挑,背脊挺得筆直,似是英武不凡。
只是周身上下像是掛了彩,衣裳不少破洞,露出內裡的傷口來。
而站在他身側的少女看上去年紀也不大,頭髮散亂,面容被粉塵污染,但那雙大眼睛卻似是會說話一般。
她心下一鬆,但仍冷着臉去外間的廚房中打了些熱水進來:
“你們擦把臉,不要驚擾到真人。”
姚守寧道了謝後,將凍得冰涼的小手浸泡進了熱水裡面。
那熱水極燙,飛快將她手心包裹,一股暖意從手指傳達進四肢百骸,使她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她發出一聲嘆息,雖說對這股熱氣依依不捨,但仍是很快擰了帕子,遞到了陸執的面前:
“世子擦臉。”
她這樣體貼乖巧,仰着一張髒兮兮的小臉望着他笑,那眼睛似是蘊含光彩,笑出淡淡的臥蠶。
陸執怔了一怔,覺得心中有一處在迅速的淪陷。
他呆呆的將那冒着熱氣的帕子接了過來,看她被燙得咧了咧嘴,甩起了手來。
姚守寧的一雙手本來凍得幾乎要失去了知覺,可乍然浸泡進熱水中,此時已經通紅,隨着她一扇一甩,白騰騰的霧氣便瀰漫開。
“阿媼,我們是……”她在與季蘭婆婆說話。
‘砰砰砰!砰砰砰!’
陸執的心跳此時越跳越快,他沉默着帕子攤開,卻並沒有往自己臉上抹去,而是拉過姚守寧,替她擦起了臉。
“誒誒!”
姚守寧正欲說的話被陸執打斷,她臉上的泥塵被世子快速抹去。
陸執不常侍候人,但手上力量卻放得很輕,似是深怕揉痛了她一般。
“哎呀世子,你不要打擾我說話嘛……”
她偏頭想要掙扎,陸執的手卻壓在她後腦勺上,執意要將她臉上每一處污穢擦乾淨。
遇到陳太微時,她應該哭過,流出的眼淚將泥塵浸染出兩條淚痕,他一一抹去,看着漂亮的少女在他面前露出本來的面容。
“……”
季蘭婆婆目睹這一幕,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抹去塵埃的少女便如明亮的珍珠般,美豔非凡。
而她口中所稱的‘世子’,更是在表明陸執出身並不一般。
“阿媼,”姚守寧推不動陸執的手,只好任他幫自己擦臉,一邊趁着空隙,與季蘭婆婆說道:
“我姓姚,我爹是北城兵馬司指揮使。”
她知道季蘭婆婆對兩人的到來心生不安,因此爲了打消老人的恐懼,她率先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哪知這話一說出口,季蘭婆婆面色大變。
“你們是爲了簡王府的事而來?”
昨日簡王府的人大鬧了姚家的事,不到一天功夫在神都就已經傳開。
有人看熱鬧,有人說閒話,也有人鄙夷這位已經九十多歲的老王爺仍不改貪花好色的念頭,打起未出閣少女的主意來。
事後聽說簡王府的人遇到定國神武將軍府的世子發瘋,便將這些人打了一遍。
消息傳得極快,就連困守此處的季蘭婆婆也聽說了一些端倪。
若是其他傳言,倒與兩位老人無關。
可偏偏惹了禍的是簡王,而屋內的那位身份又實在敏感……
如今受簡王騷擾的苦主上門,季蘭婆婆的面色有些難看:
“如果是這樣,你們可是找錯人了!”
“不是不是!”
姚守寧知她誤會了,連忙搖頭。
她對簡王是很厭惡,但她清楚的知道這件事與當年就已經脫離簡王府的靜清真人無關。
“這位是定國神武將軍府的世子,我們今夜前來,與簡王府的事無關,而是……”
她伸手按着世子,一臉認真的想要解釋來意,但話音未落,卻突然被屋裡的靜清真人出聲打斷:
“定國神武將軍府的世子?姚家的小姐?可是二小姐?”
屋裡的老婦人聽到兩人身份,像是十分激動一般。
幾個問題接連問出口後,接着‘悉索’聲響傳來,似是有人掀開了被子,要起身下牀般。
靜清真人的動靜落進外間幾人耳中,季蘭婆婆神色微變,眼中露出焦慮之色,連忙大步進屋,接着有些急切的喊道:
“您怎麼能下牀呢?”
“世子與二小姐快些進來!”
那靜清真人卻不理季蘭婆婆的話,而是又喘了兩聲之後衝着外頭兩人大喊。
她先前的問題還沒有得到答案,可這位靜清真人卻像是對姚守寧的身份已經十分篤定了般。
姚守寧有些納悶的看了世子一眼,他也皺着眉頭,有些不解。
但長輩召喚總不能遲遲不動,尤其是這位靜清真人年紀很大了,又有病在身。
想到這裡,姚守寧拉了陸執衣袖一下,示意他與自己一道進屋。
世子就將她擦過臉的帕子,在自己頭臉之上胡亂抹了幾下,將臉擦了個大概之後,二人牽着手進了屋內來。
在‘幻境’之中,姚守寧就已經看到過屋中的擺設。
可當她真正邁入這間廂房中時,一種難以言說的震撼感卻仍涌上她心頭來。
屋中擺了簡單的箱櫃,窗戶半開,窗前的櫃子上擺了一個青花瓷瓶,裡面插了幾株梅花,散發出陣陣的幽香來。
牀榻上青色的帳子被銅鉤挽住,一個頭戴黑色抹額,滿臉病容的老婦人此時手撐着瓷枕,已經坐起了身。
“咳咳咳……咳咳咳咳……”
她咳得身體彎弓,如同一隻受驚的蝦米般,季蘭婆婆此時正伸手拍着她的背,一臉不安與無奈。
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位年邁的靜清真人身體已經接近油近燈枯之境,恐怕大限之期不遠。
姚守寧與陸執相互看了一眼,並沒有說話。
靜清真人咳了一陣之後,喘息着擡起頭來,卻是以一種古怪的眼神盯着站在不遠處的二人看。
“竟然,竟然真的來了……咳……咳咳……”
說完,她竟衝二人招手:
“好孩子,你們過來一點。”
她的語氣、神態有些古怪,彷彿對於姚守寧與陸執的到來並不意外,其中更像是還有什麼內情與隱秘一般。
陸執心生戒備,可他又感覺得到,眼前的老婦人並沒有修爲,也不像是有敵意,就是這態度實在奇怪。
不過他仍是將姚守寧拉到了身後,自己則是依言向前。
“王妃……”
季蘭婆婆也有些緊張,下意識的喊出了靜清真人當年的身份。
若是以往,她這喊錯了話,定會受到靜清真人的斥責,可此時靜清真人卻根本沒有理她,而是望着陸執癡癡的看。
“竟然真的,竟然是真的……咳咳……”
她來來回回只知重複這兩句話,末了又想伸手過來摸陸執。
世子目光一凝,下意識的想要後退,但他腳步還沒有動,靜清真人便自己先將手縮了回去,轉頭問季蘭婆婆:
“季蘭,季蘭,他們是真的人嗎?你幫我看看,是不是我出現了幻覺!”
靜清真人古怪的表現不止是引起了姚守寧二人的好奇心,就連季蘭婆婆也面露不解:
“真人,這兩人稀奇古怪,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院子中,”她說到這裡,有些侷促不安的看了這一對少年男女一眼,接着附耳在靜清真人耳邊道:
“一個姓姚,一個說是定國神武將軍府的世子……”
她輕聲嘀咕着:
“我懷疑,恐怕是因爲簡王的事而來。”
說到簡王時,這位季蘭婆婆面帶厭惡之色。
實際上如果不是今夜姚守寧兩人過來‘可能’會找靜清真人麻煩,她心中其實是非常同情不幸被簡王那個老賊看上的姚二小姐的。
少女年紀還很輕,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般,簡王那個老東西竟然如此不要臉。
季蘭婆婆的聲音很輕,但此地幾人之中,世子身懷武藝,耳力出衆。
而姚守寧血脈的力量被激活,五感也非凡。
兩人都將季蘭婆婆的話聽得清楚明白,還沒來得及辯解,率先開口的竟然是靜清真人:
“不不不。”
她連忙搖頭,打斷了季蘭婆婆的猜測:
“他們不是爲了簡王的事而來的。”
這位病入膏肓,看上去已經命不久矣的老真人臉上露出一個夙願終得實現的笑容來:
“他們是來……”
她話沒說完,接着眼珠一轉:
“季蘭,這兩位小客人走了一路,想必已經又餓又累,勞你麻煩,替他們備些點心、茶水過來。”
“王妃……”
季蘭有些慌張,靜清真人卻搖了搖頭,淡淡的笑道:
“你又喊錯了,我早就不是什麼王妃了,只是一個孤寡修行人罷了。”
她輕聲吩咐道:
“你不要聲張,悄悄的去準備些食物進來,我有話跟這兩位小客人說,放心,他們不是爲了簡王府的事而來,不會對我不利的。”
說完,她轉頭看向姚守寧:
“姚二小姐,對嗎?”
“……對。”
姚守寧遲疑着答應,覺得有些奇怪。
明明她纔是辯機一族的人,擁有預知能力的也是她,可偏偏今夜發生的一切有些詭異。
這位年邁的老媼好似早就猜到了她與陸執的身份,也猜到了兩人來意,並對二人的到來並不好奇、恐慌,反倒是給姚守寧一種——一切早在她預料之中一般,實在是十分古怪。
季蘭婆婆還有些不放心,但靜清真人卻不容置疑,以罕有的強硬態度將她支開。
等人離開之後,她咳了兩聲,接着衝兩人招手:
“你們二位心中是不是有很多疑問?”
她捏了張帕子捂嘴,眼裡含笑,盯着兩人看。
“對。”
陸執這一下應得十分乾脆,將心中的疑惑一一問了出來:
“您好像知道我們是誰,也彷彿早就料到了我們要來。”
靜清真人給他的感覺就是如此,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擁有預知力量是上天對辯機一族的恩賜,靜清真人又怎麼可能知道這一點?
莫非她也是辯機一族的傳人?
不可能!
這個念頭剛一涌入陸執腦海,隨即被他自己否定。
“世子說得沒錯。”
陸執本來以爲這位曾經的簡王妃未必會回答自己的問題,哪知他話音一落,便見這位長輩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會前來。”
她這話一說出口,陸執頓時面色微變。
他握緊了姚守寧的手,心中猜測這位老王妃是不是與陳太微有勾結,有意在此設伏……
心中正胡思亂想之際,卻聽靜清真人又嘆了口氣:
“不過我只是知道你們遲早會來,卻不知道你們會在今夜前來。”
這話是什麼意思?
姚守寧有些迷惑不解的仰頭往世子看去,卻見他雙眉緊皺,神情間充滿戒備感,望着靜清真人看。
“唉……”
靜清真人嘆了口氣,這一口氣還沒嘆完,便又瘋狂的咳了起來。
姚守寧聽她上氣不接下氣,心中惶恐不安,深怕這位靜清真人一個咳嗽過度,死在兩人面前。
“真人,您,您要不要喝點水,潤潤嗓子……”她膽顫心驚的問了一句,逗得靜清真人露出淡淡的微笑來。
她在長公主朱姮蕊口中,是那個曾經不滿丈夫花心好色而一怒之下剪了簡王命根子的彪悍王妃。
可此時她滿臉帶笑,縱然是在病中,卻依舊收拾得十分體面,並沒有允許自己露出孱弱、邋遢的形象來。
從她的舉手投足間,可以看得出來她良好的修養,以及溫柔和藹的性格,讓姚守寧一時之間難以將她與傳聞中的簡王妃聯繫起來。
“好孩子,你聽我說。”
她指了指屋中桌子旁的凳子,示意兩人坐下來。
今夜發生的種種都實在過於離奇,姚守寧總覺得自己與陸執闖入這間小院後,說不定能從這位靜清真人口中探聽出一些大秘密來。
她好奇心生起,頓時先將靜清真人重新扶回牀上半靠下,自己正要轉身去搬凳子,卻見陸執早就已經取好凳子,她與陸執隨即乖巧的坐到了靜清真人的面前。
老婦人拉了被子將自己枯瘦如柴的身體擋住,接着才說道:
“我的身份,你們來此,想必也明白了吧?”
姚守寧點了點頭:
“您當年剪了簡王命根子……”
她將長公主的話脫口而出,說完意識到自己的話過於冒犯。
但這位曾經的簡王妃並沒有怪責她,反倒抿脣微笑,似是陷入了回憶一般:
“是啊……事情竟然都過去了三十一年……”
她眼神逐漸迷濛,說道:
“一切都像是夢一般……”
說到此處,靜清真人含笑着衝二人微微點頭示意:
“我這裡來的客人較少,有些事藏在我心中很多年,希望兩位小客人不要嫌我嘮叨,容我一一道來。”
姚守寧重重點頭。
她就喜歡聽故事,尤其是聽這樣的傳奇人物親口說出自己的故事,這可比聽說書的、看話本有意思多了。
陸執倒與她反應不一樣,他雖坐在這裡,但卻已經將自己的靈力放開,預防着有危險到來。
“我出身於河中孫氏,是家中的嫡長女……”
靜清真人說起自己的來歷,其實她的身份姚守寧從陸執口中聽了個大概。
但當時陸執說得簡略,遠不及此時靜清真人自己娓娓道來。
她聲音沙啞,說的又是自己的過往,話語間帶着感嘆,隨着她的聲音,彷彿有一卷獨屬於一個名叫‘孫逸文’的女子的人生畫卷,在姚守寧的面前徐徐展開。
靜清真人從自己出生說起,提到自己年少時許給簡王爲妻。
少女時代的她得知自己將來嫁的人是大慶王室的一位王爺,心中自是也有過羞澀、期待。
她年少便跟隨母親學習管家、理事,期待着將來成婚之後與夫妻琴瑟和鳴,恩恩愛愛,爲他生兒育女,打理王府內外。
哪知成婚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嫁的這位王爺貪花好色,只是一個酒囊飯袋。
他不止是流連於青樓妓館,家中妾室、通房成羣,且時常仗持自己身份,強搶了不少女子入府來。
孫逸文成婚之後得知丈夫是這樣一個人,如遭雷劈,卻悔之已晚。
“我未出閣時,也曾得長輩誇讚,說我知書達禮,性情溫和。”倚在牀榻上的婦人說到這裡,只是笑:
“哪知婚後,卻被逼得性格冷厲尖銳,瘋瘋癲癲,連我自己回憶起來,也像入了魔一般。”
她初時對丈夫還有期盼,時常勸說吵鬧,但統統不管用。
一個溫柔親切的女子,婚後逐漸變得脾氣暴躁古怪。
到了後來,她心灰意冷,不再試圖改變簡王。
簡王那時禍害了不知多少女子,如果是因受簡王府財勢所迷,心甘情願委身於他爲妾的,簡王妃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如果他強搶民女,逼良爲妾,那麼她就不顧個人聲名、形象,寧願背上悍婦之名,也要與他大吵大鬧,逼他不敢毀人清白。
她逐漸變得兇惡,從一開始說話都不會大聲,到了後來敢叉腰破口大罵。
事情鬧得很兇,簡王嫌她煩人,明面上便收斂了一點。
“我以爲他是真的收斂了,哪知有一天夜裡,我睡夢之中似是聽到有人在尖叫哭喊。”
靜清真人回憶起多年前的事,語氣平和,不見喜怒之色。
“我從夢中驚醒,問起周圍的人,大家都說沒有聽到,說我只是做了夢罷了。”
“我越想越覺得不安,遂穿衣起身,往朱鎮譬的書房行去。”
她說到這裡,姚守寧隱約感覺她可能要說到那件改變了她與簡王命運的可怕事件。
靜清真人撩了撩頭髮:
“書房一片黑暗,那一夜不知爲何,守門的人都像是睡死過去了一般,我一路闖了進去,無人阻攔。”
這書房名義上是簡王所有,但朱鎮譬不喜讀書,倒是孫逸文年少時就極愛書,手不釋卷,所以時常過來,對這邊再熟悉不過。
書房共有兩層,都沒有點燈,裡面靜悄悄的,像是沒有聲音。
隨着她的話,姚守寧逐漸有些緊張,彷彿透過她的語氣,也能看到三十一年前的情景——簡王妃披衣走入一間漆黑無燈的房間之中,左右觀看。
“朱鎮譬就是個草包,平日不可能來書房看書,他若看書,也只會對春宮圖冊等感興趣,我摸着屋中書本,擺得齊齊整整,本本都是嶄新的,根本無人翻閱。”
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來:
“我當時覺得我怕是中了邪,這樣一個人,又怎麼會夜深人靜前往書房呢?”
但就在她轉身欲走之際,她聽到了樓上傳來的一道輕微的聲音。
那聲音十分輕細,但寂靜的黑暗中,卻是十分的刺耳。
“我欲走的腳步一頓,聽到聲音是從閣樓上傳來,我便想上去看看。”
只是她畢竟是個女子,夜深人靜時分闖入空無一人的閣樓之中,聽到有動靜雖說心生好奇,但也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於是我藉着夜色,摸到了書房下的一個籮筐,那裡我擺放了一件未做完的繡品,是我先前過來看書時放在下頭的,”她說到這裡,見姚守寧神情一動,似是猜出了什麼,便含笑補充道:
“裡面放了針線繡活,還有一把剪刀,我拿到了手裡面,用以防身。”
姚守寧聽到此處,緊張得手心出了汗,下意識的伸手摸到陸執手臂,一把將他挽住,以此增強自己的膽氣。
“我拿着剪刀小聲上樓,深怕被人發現。”
二樓的樓閣並不如第一層大,上面擺放了一張小牀,以往她讀書累了,偶爾也會在此處小睡。
但她上去之後,就聽到了朱鎮譬的聲音:
“晦氣!”
聲音甕聲甕氣,彷彿是在某個密封之處傳來。
閣樓上空無一人,她的臉色煞白,一種不妙的預感涌上心頭。
“我順着聲音前去,見到了一堵書牆。聲音是從牆後傳來,我那會又怕又慌,手抖得厲害,伸手在書架上亂摸。”
一些書被她扒拉了下來,灑落地面發出聲響。
朱鎮譬的警惕聲傳來:“誰在外面!”
那一刻的驚惶自不必說,姚守寧覺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終我摸到一本書十分厚重,像是粘黏到了那書架上一般,我用力一轉,便聽那書架轉動,像是門一般,突然打開!”
她說到這裡,頓了片刻。
“您看到了什麼?”
姚守寧見她久久不語,終於按捺不住,問了她一聲。
“我看到了鬼。”
靜清真人含笑低語,這話一說出口,嚇得姚守寧直往陸執身後縮。
“唉……”
而靜清真人則是因爲自己嚇到了小朋友而感到抱歉,她嘆了口氣,輕聲道:
“我見到了一個受到摧殘的少女,頭破血流,已經死在了我的面前。”
那少女不過十二三,面容稚嫩,甚至看上去比她的孫兒還要小。
她被人扔到一張榻椅之上,衣裳被人撕開,露出飽受摧殘的胴體,少女本該雪白如玉的肌膚上留下骯髒的印記。
女孩的眼瞳瞪大,一支髮釵穿透了她的脖子,血跡噴濺了她一身。
她的面容上帶着痛苦與迷茫,彷彿十分絕望而又不甘。
簡王朱鎮譬滿臉血污,正在穿戴衣裳,看到老妻手提着剪刀,突然出現。
他赤身裸體,身體微微發福,腆了個肚子,身下污穢未乾。
這模樣簡直形同惡鬼,散發着腐爛的味道。
孫逸文突然說不出的噁心與厭惡,怨氣、怒氣與厭惡感齊齊涌上心頭。
“你來幹什麼!”
朱鎮譬皺眉喝斥,他剛剛風流快活,結果這少女受辱之下竟不知好歹自戕而死,血濺了他一身,險些將他嚇得痿縮。
“真是晦氣!賤民扶不上牆,一場潑天富貴也不知道要……”
他一見妻子,雖說厭煩,卻並不畏懼,反倒嘴裡罵罵咧咧。
“就在這時,我見到了那死去的少女,從那榻上‘坐’了起來。”
她說過,她進入這密室的時候,少女已經慘死。
所以此時‘坐’起來的,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少女,姚守寧此時才明白她所說的‘看到鬼’是什麼意思,不由毛骨悚然。
說起當年的往事,靜清真人的神態雖說仍是鎮定,但語氣逐漸有些顫抖了起來:
“她滿臉怨毒,血直往下流,尖叫着問我……”
她的臉頰肉拼命的顫動,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了被褥:
“她問我,爲什麼不救她?”
“她說,我的丈夫強擄她入府,強佔她的貞潔,逼她爲妾。”
“她問我有沒有聽到她的慘叫,知不知道一個無辜的少女,正是最美年華的時候,卻以這種不堪的方式死在一個污穢不堪的老男人面前。”
“她問我,爲什麼我能安穩睡覺?”
“我怎麼來得這樣遲?怎麼不能來得更早一點?”
那血從少女脖子上越涌越多,逐漸鋪蓋了整個密室房間。
孫逸文的眼瞳被血光籠罩,她面對少女詰問,羞愧無言。
良知、愧疚折磨着她,她看着一個年輕的生命逝去,她卻無法挽救。
“我那一刻明白,朱鎮譬這樣的狗東西如果活着,會有很多人受他禍害。”
靜清真人含笑道:
“我救不了那個少女,但我興許可以救未來更多的少女!”
那時的簡王妃握緊了剪刀,踏入了密室裡面,將這位簡王爺的命根子剪了下來。
……
靜清真人的嘴角含笑,說到閹割了簡王,她的語氣平緩,但眼中卻有淚珠流了出來。
“……”
姚守寧看着面前的婦人,深受震撼。
她不知該說什麼,這樣的真相與她原本猜測截然相反。
朱姮蕊提到這位簡王妃過往事蹟時,她其實暗地裡猜過是不是簡王妃‘爭風吃醋’,卻沒料到中間竟會有這樣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