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寧話音一落,就見世子的瞳孔都失去焦距了。
他臉上露出一種十分奇怪的神色。
好似有些想笑,但又強忍着,那嘴角抽搐。
“世子,你沒事吧?”
姚守寧見他這樣,有些警惕,怕他再次中邪了——畢竟表姐已經甦醒,陸執身上的妖蠱還未解除。
“沒事——我沒事——我有什麼事呢?”
他死死咬着上脣,但嘴角仍往兩側裂,壓根意識不到自己的古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腦海裡來回響蕩着一句話:世子最重要了!
當日與溫景隨交鋒失敗後的焦慮感一下就被抹平,他恨不得放聲大笑。
“我回去了——”
他傻笑着想調轉車頭,但巷道狹窄,馬車很快卡住。
“世子……”
姚守寧見他這樣,更加不安,又喊了一聲。
“沒事的,沒事的。”
他接連擺手:
“你先回去,不用管我。”
姚守寧心裡惦記着外祖父,聽他這樣一說,便點了點頭,只是走了兩步,還有些放心不下他,又轉頭問:
“真的沒事嗎?”
“沒事。”
陸執跳下馬車,十分勇猛的試圖以蠻力將卡住的馬車轉頭。
姚守寧還想等他脫困之後再走,他卻連聲催促:
“快走快走。”
她只好點了點頭,請求守門的良纔出去幫忙,自己快步進屋。
“娘!”
姚守寧一衝入正房庭院,便大喊了一聲。
她話音剛落,便見姚若筠與姚婉寧二人先後出現,逢春與冬葵也出來了,柳氏與柳並舟則不見影蹤。
“娘!娘呢?”姚守寧喊了一聲,提起裙襬,身體輕靈的跳過院裡擺的石頭。
院裡蓄積的水已經沒過石墩表面,將她的鞋子浸溼了。
她衝上臺階,鑽入屋檐下,又喊了一聲:
“娘——”
“來了來了。”屋裡柳氏應了一聲,連忙快步出來:
“多大的人了,還找娘呢。”
“守寧。”
姚若筠一見妹妹歸來,頓時眼睛發亮:
“你——”
“娘,外祖父呢?”
姚守寧沒有理睬大哥,而是拉了母親的衣袖,催問了一聲。
她說話的時候等不及柳氏的回答,偏頭往屋裡望去。
只見屋中擺滿了櫃子、箱籠,家裡的東西全被收拾了出來,擺了滿地都是,清元與白玉兩人還坐在一旁收拾,顯然她回來之前,姚婉寧等人就在忙這個。
“外祖父呢?”
姚守寧沒見到柳並舟的身影,不由又催促着問了一句。
柳氏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她催問了兩句,正欲說話,只聽屋裡有人應了一聲:
“我在這裡呢。”
柳並舟的聲音傳來,接着只見左側的廂房內,柳並舟手持一卷畫,從中走出。
姚婉寧的目光一直落在妹妹身上,見她初時聽到柳並舟聲音,先是眼睛一亮,接着雙眼通紅,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
“外祖父——”
姚守寧原本是想提醒柳並舟,將來可能會有一大劫數。
可她目光與柳並舟相對的剎那,卻在柳並舟的眼中看到了然之色——這證明柳並舟恐怕已經知道後來發生的事,並對自己未來的宿命坦然接受。
“外祖父!”
她撲到柳並舟身側,哭得直打嗝。
“你這孩子——”柳氏神情怏怏,還以爲女兒一回來是找自己的,卻沒料到只是借自己的嘴問柳並舟在何處。
見柳並舟伸手接住姚守寧,溫和的伸手輕拍她肩頭。
“小孩似的。”柳氏搖了搖頭,嘴裡卻念道:
“你外祖父說今夜有洪災來臨,爲免漲水淹了家裡的東西,先把一些不能泡水的收拾起來,放在高處——”
她將姚守寧離開後,家裡發生的事說給女兒聽:
“曹嬤嬤也跟着你鄭叔出門採購東西去了,洪災之後糧食恐怕要漲價,幸虧你外祖父拿了錢出來,不然還真不夠。”
柳氏又提到蘇妙真:
“你表姐大病初癒,我讓她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就留了慶春在此處。”
說話時,只見左側的廂房內,蘇慶春鑽出一個腦袋,好奇的看着趴在柳並舟手臂處哭的姚守寧。
“怎麼了,守寧?”
姚婉寧第一次見妹妹哭得這樣傷心,心裡不免有些擔憂,連忙上前想要哄她。
“是不是騎鶴摔了?”姚若筠也猜測着問了一句。
柳氏心中一緊,還沒說話,就聽姚守寧哭着道:
“外祖父,我不想要您死——”
這話一說出口,姚家人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守寧!”柳氏一聲厲喝,“不要胡說。”
姚婉寧想起妹妹的神異之處,似是對於未來有預知之力,想起她先前見到柳並舟時的反應,再一聽她此時的話,猜測妹妹恐怕是得知了不利於柳並舟的消息,所以才一時失態。
她的神色有些緊張,擡頭去看外祖父。
因她身體有異,而柳並舟到來神都之後,似是對未來發生的許多事都心中有數,她總覺得自己的秘密早被柳並舟看穿,因此在柳並舟面前十分惶恐,並不敢與這個外祖父多說話。
但外祖父看破卻不說破,姚婉寧心中是十分感激他的。
再加上她又覺得外祖父的到來使得家裡人都覺得安心了許多,她也很喜歡這位長輩,並不希望他出事。
“外祖父——”姚婉寧喊了一聲,等着柳並舟的回答。
姚若筠也似是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臉上的神情變得緊張。
“外祖父。”
不止是姚婉寧在喊,接着姚若筠、蘇慶春也接連喚了柳並舟一聲。
“老爺……”
逢春等人也都站起了身來,冬葵最先跟着哭:
“老爺,我不想要老爺死。”
柳並舟的神情從一開始的怔然,到後來的柔軟,繼而面露微笑,摸了摸外孫女的頭。
不知何時,姚家的小輩們接連圍了過來,就連一開始聽聞姚守寧的話而感到憤怒的柳氏,也像是受到了這股氛圍的感覺,變得有些不安,靠近柳並舟身側。
“好孩子,好孩子們。”
柳並舟接連去摸晚輩們的腦袋,感受着孫輩環繞於身側。
姚守寧小聲的抽泣,大家的心凝到了一處。
“你都‘看’到了?”柳並舟輕聲問了一句。
柳氏心中一慌,想要問‘看到了什麼’,下一刻,卻見女兒雙眼通紅,點了點頭。
“我‘看’到了。”姚守寧輕聲的應答,眼淚止都止不住。
“有些事,需要有人去做。”柳並舟並沒有拿虛無縹緲的希望來哄騙她。
他深知姚守寧非同一般人,無謂的安撫只是虛僞的哄騙,只會使得家人離心,將來可能會遭‘那人’利用。
“這是我的老師,交給我的任務。”
說完,他又溫聲道:
“守寧兒啊,我與你的師祖,在當年的應天書局上,便已經知道了未來發生的事。”
張饒之知道了自己會在兩年之後,會隕落身亡。
“但我的老師並沒有仗着先知,便貪生怕死。”柳並舟含笑道:
“他老人家修爲通天,若無意外,壽數至少能活到兩百歲以上,無異於陸地神仙。”
姚守寧的眼淚流得又兇又急。
以她聰慧,已經猜出柳並舟話中意思了。
“可是他在書局之上,知道自己必死於兩年之後,便着手準備,一面修書與先帝聯絡,留下守門的靜清真人這一條線索,以供你與世子尋找到那地下宮殿。”
“一面則是親手雕刻出了那一塊玉佩,將自己畢生修爲注入其中。”
柳並舟提起先師,眼睛逐漸溼瀾,聲音也多了些哽咽:
“自此之後,你師祖含笑離世。”
他說完,停了片刻,恢復自己的情緒。
姚家人誰也不敢出聲,等他自己調整好心情語氣後,又微笑着道:
“你的師祖、先帝,當年都無異於先知,若有心想要改變事情發生的軌跡,又如何做不到呢?”
柳並舟溫聲道:
“可是他們都並沒有!”
一位帝王、一位大儒,並沒有利用先知的力量爲自己謀求長生之術。
“他們順應時勢而爲,情願赴死,爲的就是不想打亂歷史,想給後來的人謀求一條生路。”
他正色道:
“因爲他們都清楚,我們面對的敵人是多麼強大。”
謀劃了幾百年,捲土而回的天妖一族、受到妖邪玷污之後已經入魔的太祖,還有一個來歷不明,卻術法通天的陳太微——
情況對人類不利,而許多百姓懵懂無知,“唯有有能力的、已經預知此事的人,先行頂住!”
“你師祖說過,天下人敬他、愛他,使他榮耀加身,此時便是該他以通身本事報效天下人的時候。”
姚守寧聽到這些,知他早就明白自己的結果,卻坦然接受,心中不由更加傷心。
“自當年,先師臨終時,拉着我的手,說之後的一切便託付於我。”
張饒之死時,是滿心擔憂,卻也有着灑脫。
相較於歷史的進程,他與先帝都無異於時光洪流中的一點不起眼的浪花罷了。
可他仍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只是有些遺憾於沒能等到妖族再度被鎮壓的時候。
“我守在南昭多年,不入仕、不顯名,爲的——”柳並舟腮頰動了動,強壓下心中翻滾的情緒:
“就是那一刻,守護住神都。”
他說完,臉上露出笑意:
“外祖父心甘情願,並且以此爲自豪,你有什麼好哭的?”
柳並舟神情坦然,盯着姚守寧看。
他之所以說這樣一番話,既是在安慰自己的這個外孫女,同時也在教導着她:不要試圖改變歷史。
她心裡的那些念頭,彷彿被外祖父全部看透。
能力越大者,越不能隨心所欲的妄爲,尤其利用力量滿足私慾,那是令柳並舟所不能容忍的。
他說的這些,無非都是在提醒着她,不要辜負前輩們的希望,打亂事情的節奏。
姚守寧聽出他話中之意,卻又格外恨自己這一刻不夠愚蠢。
淚眼迷濛之中,她突然明悟:這些前輩們前赴後繼,一代代如接力般,爲了將來的一個危機準備着,不惜坦然面臨生死的決擇,這也許就是當初外祖父提到過的,‘陳太微縱使佔據了天時、地利,卻缺少了人和。’
——這就是陳太微缺少的人和!
她越是明白,就越覺得心中難過。
姚守寧拼命搖頭,眼淚飛濺。
“守寧兒啊,外祖父希望時間過得再快一點,守寧兒再長大一點——”柳並舟見她不說話,便知她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臉上露出笑容。
他慈愛的摸着少女腦袋,輕輕的嘆了一聲:
“外祖父時常回憶着,當年與‘你’相見的那一刻——”
“爹。”
柳氏此時終於聽出不對勁了。
一開始姚守寧說‘不想要他死’的時候,柳氏還以爲孩子胡言亂語。
可聽到後面,柳並舟話中的意思,竟像是真的已經預知到了自己的死期。
“爹,我不想您死……”她一下慌了,話脫口而出。
她想起先前柳並舟拿出來的銀票,那語氣確實不大對頭。
可是她還有許多遺憾未能彌補。
這些年來,因爲她脾氣固執,與父親鬥氣,雙方一直聯絡不多。
父女倆人之間缺了二十年的時光相處,她還想要好好修復,甚至考慮過等‘河神’事了之後,便央求柳並舟住下來,不要再回南昭了。
她還打算買間大屋,從此她與姚翝夫婦,及三個兒女環繞柳並舟膝下,不再讓他孤單一人了。
“不要胡說。”
柳並舟開始還有些感傷,聽到柳氏的話,卻忍不住笑了:
“你這個當孃的,怎麼也跟着胡鬧了?”
“爹——”
“好了。”柳並舟打斷她的話,說道:
“我該說的,都已經說清楚了,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說完,他低頭看了一眼三兄妹及冬葵等人,見人人臉上都是不安的神色,接着道:
“不說這些了,先趕緊收拾東西吧,洪水就快來了。”
“可是……”柳氏還欲開口,柳並舟看着她,搖了搖頭,柳氏怔住,再看到周圍孩子的神情,終於明白父親的意思,嘴脣動了動,最終低下了頭。
柳並舟露出笑意,輕聲安撫姚守寧,見她逐漸止住了眼淚,心中才鬆了口氣。
衆人雖說心情沉重,但也不願意讓長輩擔憂,也都各自強作鎮定,繼續回到先前的位置,收拾整理着東西。
白日時間一晃而過。
到了下午的時候,雨勢好像更急、更猛。
柳氏打發了兒子回去收拾書本等物,不要被漲潮後的水淹了,家裡人都在收拾細軟,整個姚家沉浸在一種無形的緊繃氛圍中。
鄭士與曹嬤嬤出門了兩個時辰還未歸來,柳氏打發逢春去大門口尋找良才,讓他去街上探聽一下情況,自己也數次往外望。
不知是不是她已經提前預知今夜會有災禍,她格外不安。
姚守寧也覺得忐忑。
但她不是爲了鄭士與曹嬤嬤,她有預感,這兩人並不會出事,很快便會平安歸來的。
她擔憂的是長公主那邊,不知事情辦得順不順利,會不會有負外祖父所託。
雖然從預感之中,她知道朱姮蕊辦事不會出錯,可關心則亂,她仍會擔憂。
柳氏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轉得她眼花,她喊了一聲:
“娘,不要走了,鄭叔和曹嬤嬤他們就快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柳氏神色之間難掩煩躁,聽女兒這樣一說,便強忍焦躁問了一聲。
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頭良纔在喊:
“太太,太太,鄭叔和嬤嬤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