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小白心頭一沉,他們怎麼都不說話?靈動的眼睛頓時瞪圓了,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起來:“你們倒是告訴小爺啊!到底怎麼了?孃親剛纔說要去祭拜,是去祭拜誰?”
大堂內一片死寂,只有凌小白不斷加重的呼吸,在衆人的耳畔浮現,他們要如何告訴他,山寨裡的弟兄們,都死了,變作了一鉢黃土,長埋地底,他們的眼睛閉上了,此生在不可能睜開。
“你們不說是不是?小爺自己去看!”凌小白重重哼了一聲,拔腿就往屋外衝去,朝着二十九號山谷的方向,一路狂奔,甚至好幾次在崎嶇的山路上,險些被碎石扳倒,一次次踉蹌,一次次站起,他的眼睛始終注視着前方,夾着着太多的恐懼,太多的不安。
穿過迂迴彎曲的山道,他踉踉蹌蹌的順着斜坡跑了下去,當通往山谷的那條幽靜道路出現在他的眼前,凌小白腳下的步伐明顯頓住,還未走入山谷,就隱隱能夠聽見裡邊傳出的稀里嘩啦的流水聲。
他定了定神,小手不安的來回搓動着衣袖,紅潤的脣瓣緊抿成一條直線,猶豫半響後,才鼓起勇氣,邁着沉穩的步伐走入了山谷裡。
凌若夕一席墨色錦緞,背對着山路,迎風站着,身影落寞、孤寂,在她的面前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銀河瀑布,腳邊是弧形的水池,瀑布上方墜落下來的水流,在水池中凝聚、匯合,最後緩緩從另一條水道流淌出山谷外。
空氣略顯潮溼,時不時有冰涼的水珠飛濺到她的面頰上,神色冷若冰霜。
“老大……”暗水哽咽的站在密密麻麻的黑罐前,向來帶笑的臉龐,此刻只剩下濃濃的悲傷,膝蓋筆直的朝地上彎下,噗通一聲,跪倒下去。
“老大,兄弟們,我和凌姑娘已經將那些害死你們的人通通斬殺掉了!你們的仇,我們親手報了!九泉之下,你們安息吧。”一滴男兒淚從他的眼角滑落出來,滴答一聲,在腿邊濺出無數水花,他朝着前方的黑罐,重重叩首。
凌若夕沒有出聲,靜靜地待在一旁,好似一座僵硬、石化的雕塑,面容分外冷峭。
“孃親?暗水叔叔?”凌小白驚疑不定的喃喃聲,從後方傳來,凌若夕眉頭一蹙,眼底一抹擔憂迅速掠過,她轉過身,看了眼偷偷跟過來的兒子,衝他招招手。
凌小白不願去猜這些黑罐子裡裝的到底是什麼,他懷揣着極大的不安,一步一步朝凌若夕走近。
“他們是爲了保護你,而死的。”事已至此,那些真相她也不會再隱瞞他,即使知道這個事實對凌小白來說有多殘忍,有多不能接受,但事實就是事實,不會因爲任何的情緒改變。
凌小白臉色頓時蒼白如雪,錯愕的瞪大眼睛:“什麼?”
不!這不可能!
他不知道爲什麼心裡會這麼難過,難過到想要哭,卻又哭不出一滴眼淚。
“神殿的使者想要把你抓走,是他們拼死保護你,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爲此付出了生命。”凌若夕平靜的說道,向他一點一點敘述着那一夜,在山寨中發生的一幕幕血腥畫面。
這份恩情,不論是他,還是她自己,都無法回報。
凌小白紅着眼眶,用力搖晃着腦袋:“不會的!孃親,你不要騙寶寶,你說過,咱們會一起回家去看絕殺叔叔他們的,你別用這種話來嚇唬寶寶好不好?”
宛如小獸泣血哀鳴般的祈求,讓人聽得心裡發澀。
凌若夕轉開目光,不願去看他此時這副淚眼婆娑的模樣。
“我不會拿這種事同你說笑。”她極其殘忍的話語,將凌小白心頭最後一絲希望徹底打破,目光怔怔的掃過這遍地的黑罐子,嘴脣微微顫抖着,他就像是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說什麼。
“是寶寶的錯?”凌小白茫然的呢喃着,好似鑽入了牛角尖,是不是因爲他的緣故,他們纔會被迫害致死?是不是因爲他的原因,他們此時纔會靜靜的躺在這裡?
凌若夕於心不忍,顫抖的眸光,暗藏着絲絲擔憂。
“小少爺,”暗水轉過身來,手指輕輕拂去眼角的淚珠,對他強笑了幾下:“不是你的錯,能夠盡最大的努力,保護小少爺和凌姑娘的安危,用一切來換取山寨的安寧,對我們來說,都是值得的,我想,老大他們也一定是這麼想的,他們無怨無悔,也請小少爺不要再自責了。”
暗水柔聲安慰道,他說的是大實話,如果不是爲了保護凌小白,以尖刀部隊的實力,怎麼可能全軍覆沒?如果不是誓死捍衛山寨,他們又怎會連退縮也不肯?
他是他們最疼愛的晚輩,也是他們打從心底想要保護的可愛少爺,而那裡,便是他們的家,所以,爲了他們,哪怕是丟掉性命,他們也心甘情願。
凌小白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似乎還沒從這爆炸性的消息裡回過神來,小臉上的神色不斷變換,最後,他緊緊握住拳頭,垂下了腦袋。
凌若夕在心頭幽幽嘆了口氣,手掌緩緩擡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這樣的方式,無聲的安慰着他。
這一關必須他自己挺過來,否則,他永遠也不會真正的長大。
“孃親,如果寶寶能夠再強一些,有足夠的能力自保,是不是他們就不用死了?”凌小白沉默了許久,忽然出聲,似是在向凌若夕求證,又好像在問着他自己。
他自打懂事以來,見過不少屍體,甚至是死狀極慘的,他也曾見到過,但獨獨沒有一次,讓他的心疼得這麼厲害,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的捏了一把,鑽心的疼。
凌若夕頓時啞然,面對凌小白的這個問題,一時間,她竟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很清楚,哪怕凌小白再強,也強不過絕殺,就算他有自保的能力,面對那樣的情況,也毫無用武之地。
“他們只希望你平安無事。”凌若夕給出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深沉的目光越過凌小白,投向那一排排並列放置的黑罐子,雙眼細細的眯起,絕殺,你們可以安息了,那些害死你們的人,已經下到地獄,若是有下輩子,希望還能同你們結識,再做一次兄弟!
她在心裡默默的許下了承諾,隨後,深吸口氣,準備離開山谷。
凌小白卻安靜的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凌姑娘,這……”暗水遲疑的往他那兒看了看,欲言又止。
“讓他在這裡單獨待着吧。”凌若夕漠然吩咐道,並沒有強求凌小白和自己一同離開。
暗水一走一回頭,毫不掩飾對凌小白的擔憂,畢竟,小少爺還只是一個孩子。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山道上,暗水猶豫了半響,還是沒忍住,出聲道:“姑娘,這樣對小少爺是不是太嚴厲了?這些事,不應該是他這個年紀揹負的。”
自責、愧疚,這些情緒會是一個巨大的包袱,影響他至深。
暗水自問沒有讀過多少書,更不懂什麼大道理,但他卻真的爲凌小白感到心疼。
凌若夕神色不變,仍舊是那副生人勿進的冷漠樣子:“絕殺他們是爲他而死,這是事實,他必須要接受。”
作爲被保護的人,這份恩情,他得時時刻刻記在心裡,只有這樣,纔不會枉費那些因他而犧牲的生命。
“可是……”暗水總覺得她太着急了,就算要教導小少爺,要告訴他這些事,也不急於現在啊,“姑娘,小少爺他畢竟只有六歲。”
“可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什麼叫做責任,什麼叫做生存。”凌若夕斬釘截鐵的說道,可這話卻聽得暗水一頭的霧水,話說如果他沒有記錯,貌似凌姑娘小時候是在凌府長大的吧?怎麼聽她的口氣,好像是在那兒過着危險的日子呢?
他心裡泛起了疑惑,卻識趣的沒有問出口。
凌若夕也不曾在這個問題上同他多談,兩人慢悠悠回到了一號山谷。
夜色漸沉,深淵地獄中,有明明滅滅的燭光閃爍,各個山谷中的主人,紛紛聚集到一號山谷裡,爲凌若夕和暗水辦着接風宴。
氣氛熱熱鬧鬧,到處是歡聲笑語,但暗水的興致卻不怎麼高,目光不止一次從山谷外的屏障旁掃過,卻始終沒有見到凌小白的身影。
都這麼晚了,怎麼小少爺還沒有回來?
凌若夕正同男人們爽快的喝着酒,彷彿對凌小白的行蹤並不在意,沒人看見,她膝蓋上的黑狼吧唧一下跳到了地上,一溜煙,從人羣的縫隙中穿梭過去,飛奔向凌小白的所在地。
它的速度極快,沒多久的功夫,就抵達了山谷外的小道,剛進去,就有一股燒紙的味道,隨風飄來,黑狼忍不住揉了揉鼻尖,小少爺這是在裡邊玩火嗎?腳下的速度再次加快,可等到他真的看清山谷內的場景時,它卻真的愣了。
漫天飛舞的白色冥紙,在風中打着旋兒,如同一片片落葉,凋零落下。
在那一排排的黑罐子前,是滋滋燃燒的火焰,一道小小的人影,此刻正跪在地上,低垂着頭,機械的往天空中撒着錢紙。
“吱吱?”次奧!大晚上的,你這是在幹嘛?黑狼大聲叫嚷道,毛球般大小的身軀蹭到了凌小白身邊。
他卻不爲所動,肉嘟嘟的雙手,此刻早已被灰塵沾滿,紅通的火焰將他的面容映照得晦暗不明。
黑狼叫了兩聲,就不敢再繼續了,只因爲,它能感覺到現在的小少爺,和平日有些不大一樣,多了幾分屬於男人的堅毅與理智,少了幾分稚氣。
“小黑,你知道嗎?小爺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真的有很多的人,在乎着小爺的安危,”他自嘲的笑笑,很難想象這種表情居然會是從一個六歲大的孩子臉上浮現的,“小爺要好好的修煉,要做人上人,做誰也不能欺負的強者,小爺再也不要看到有人爲了小爺犧牲,再也不要。”
這夜,他稚嫩卻又堅定的誓言,在夜幕下徘徊了許久,餘音在山谷裡環繞着,久久不曾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