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裡又響起了小盟哥鍾愛的那支小提琴曲《魔鬼的顫音》,琴聲華麗雄壯,音色通透,旋律中充滿哀傷幽怨。長音如泣如訴,幾個頗有氣勢的強音後,旋律如浪中孤帆乘風破浪激流勇進,透着不可摧的毅力和銳氣。時而如舞者飄逸瀟灑的疾步跳躍,時而悠揚婉轉如閒庭信步。
漢威尋了琴聲來到露臺。午後的陽光曬得花草藤蘿都懶洋洋的蔫然欲睡,只有綠蔭繁籠的露臺獨得天涼。
晚香玉、梔子花、金銀藤、蔦蘿遍佈露臺,怡紅快綠、奼紫嫣紅,滿眼繁華卻都掩飾不住小盟哥激憤的神色。手中的琴弓在弦上飛跳,張顯出千姿百態的一個個顫音。急促的旋律轉而舒緩,如盛宴狂歡後的輕嘆,略帶了一絲頹然,一縷落寞。莊嚴雄渾的快板交錯生動活躍的慢板,雜着誇張詭異的顫音,真如魔鬼在飄忽遊蕩,那旋律越來越悲壯,小提琴的頓弓造出哭喊的效果,震撼心肺,人鬼爲之動容。
陽光灑在露臺護欄邊的碧盟身上,如浴金衣,尤其是一頭捲曲的發被日光染成了淡金色,深凹的眼眸顯得格外湛亮,在高高的眉谷下如兩汪幽澈的深泉。
漢威被琴聲感染得如癡如呆,立在門口的日頭下都忘記了走去藤蘿架綠蔭下避卻暑氣。
他自己喜歡音樂,愛好彈鋼琴,當然知道情發於中,流於指端所流出的旋律纔是感人至深的麗音。
並排坐在鞦韆椅上的玉凝姐和露露神色黯然,露露悄悄用帕子掩了潮潤的眼眶,令她傷感的怕不只是這琴曲,更有無限隱意。
漢威想起一句詞:“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怕露露才是小盟哥難得的知音。
一曲終了,碧盟收了琴弓,保持了姿勢沉默片刻,才從感傷的琴曲中走出,自嘲的笑笑說:“多日不拉,有些生疏,見笑了。”
“真希望小盟表弟總留在這裡,表嫂就總有高雅的音樂可聽。”玉凝說。
漢威反而覺得玉凝姐這話說得虛假得過了些。也不知道大哥和子卿哥在西京如何沒能頂住何總理的重壓,眼睜睜見了小盟哥掉進馮暮非的魔爪。
碧盟收了琴,襯衫吊帶褲襯托得身材修長。擡頭看漢威一雙水汪汪的眼呆望了他,嘴脣蠕動欲言又止,碧盟嘴角勾着那惑人的笑說:“威兒,表哥不在的日子,你露露姐就拜託你多照顧了。”
“這還用你嘮叨?威兒本來就是我弟弟。我早說過,漢威長得真象我親弟弟。”露露溫和的說,用手背輕拭了淚。
“是小楓兒嗎?漢威見過的照片中的那個。”漢威記起露露姐給他看過的照片。
一句話戳到露露的隱傷,露露狠狠點了幾下頭,淚水又垂下。
碧盟更是笑了,立在露露跟前,柔和的聲音問:“怎麼?嘴裡硬,轟我去馮家,原來是心口不一。你若真心是不想離開我,那碧盟不去好了。公蟑螂和母蟑螂怎麼能分開呢?再不然我就跟那老頭子攤牌,我們一起去。”見露露噗哧的笑了捶他說:“癡話!”
碧盟板起臉嚴肅的說:“All or Nothing!”
漢威爲之一震,小盟哥要去同馮暮非攤牌嗎?要麼都去,不然就都不去。這是要逼老馮承認兒子就要同時承認這未來的兒媳婦呀!可是露露姐這名交際花貌似同馮暮非也是不清不白,這可怎麼扯纏得清?
“Eddie呀,這琴我給你裝上,你還是帶去馮家吧,寂寞時也可以做個伴。”露露調轉話題。
漢威這才辨別出這把小提琴不是玉凝姐收藏的那把,是小盟哥的琴。
“留在這裡陪你吧。”小盟哥說:“什麼都沒了,就是沒捨得賣了它。”
“它是你兒子呀!”露露戲逗的解釋說。
“就不是你的兒子嗎?”碧盟笑答。
玉凝姐伸手讓漢威扶她緩緩起身,邊佯怒了說:“你們兩個,當了嫂子的面就這麼卿卿我我。”
“就是呀,我大哥和玉凝姐親熱的時候,那都是躲在臥室裡,雖然有時候忘記關門吧。”漢威快嘴的接了一句,氣得玉凝姐擰住了他的臉說:“乖兒,是不是想姐姐掐你呀?”
說笑嬉鬧一陣,玉凝正經的說:“小盟表弟,你儘管放心,露露就是我的姐妹了,她在楊家就如同到了自己家一般。平日你表哥也忙,不常在家,回到家不是睡覺就是辦公,我們說話的時間都不多,正好露露給我做個伴。”
漢威這才明白,原來不過是小盟哥要去馮家,不放心露露一個人住在那宅子,要玉凝姐收留露露。這又有何難?馮暮非接受了兒子,又同意不干涉小盟哥的自由,小盟哥帶露露去馮家,或是遠走東北還不是早晚的事?
想到這裡,漢威忽然明白了些小盟哥的用心,忙問了句:“小盟哥,你不用去東北航空大隊報到了嗎?”
碧盟肯定的答覆:“當然要去,胡司令寬限我兩週時間,料理眼前的家事,調令手續都齊備了。”
原來如此,小盟哥不過是去馮府當這兩週不到的兒子,忍忍也就罷了。
“小盟,那個宅子還是太可惜,畢竟露露花盡了心思打理那個園子,還是別賣了。嫂子給你籌點錢,先把那款子還上。”
“這怎麼可以!碧盟自己惹出的是非,自己會去解決,嫂子不用費心了。”碧盟堅決的婉拒。
賣宅子?難道小盟哥要把他和露露姐共同的那個小窩賣掉嗎?可露露姐就要寄人籬下了,連個退路都沒了。
玉凝嗔怪說:“小盟,你這心眼兒太實在了。那宗四託你帶鴉片煙土去北平,被緝毒隊查到,那是他運氣不好,怎麼能讓你賠呢?”
碧盟笑而不答,是露露說了句:“江湖有江湖道義,答應了人家,失信就要賠人家。”
“都是你表哥死牛筋,偏是把那些煙土給燒了。”玉凝嘆息。
漢威悵然若失,只顧了那晚智退了來勢洶洶興師問罪的馮暮非,不想給小盟哥帶來了如此麻煩,連個屬於自己的擋風避雨的安樂小窩都沒了。
胡伯提了長衫衣襟進來,小心的說:“大爺請表少爺去書房。”
漢威見小盟哥前腳一走,露露的淚水泄洪般洶涌而出。
“姐姐,莫再提那宅子了。Eddie他是在懲罰我,我向他坦白了那晚是我向楊司令揭發了他爲宗四爺帶毒品的事,他就怪我出賣他,他在生我的氣纔要賣這園子。”露露哭得楚楚可憐,玉凝安慰說:“妹妹,別哭,小盟遲早明白你的苦心。我去跟我家弟弟說說,看他能不能先盤下那宅子,日後小盟手頭方便了,再贖買回來。”
想起那西洋式的小樓,別具匠心的室內裝陳,巧奪天工的小花園,搭配精緻的草木,那都是露露姐這女主人半年來的傑作,漢威也是十分的喜歡那個小園子。
看來楊家的老宅要變賣,小盟哥的宅子也要易主了。
漢威不由暗怪大哥手狠,若不是大哥焚化了那些毒品,又如何給小盟哥帶了如此多的債務和麻煩。
漢威無奈的回到自己房間,冷不防小黑子從角落裡躥出來,嚇了漢威一驚。
“作死呀!”漢威罵,心在噗噗亂跳。
小黑子神秘兮兮的將漢威拉到一邊,湊到漢威耳邊說:“小爺,挖出來了,挖出東西了!”
漢威後背肌膚乍緊,渾身汗毛倒豎,低聲緊張的問:“胡說什麼,我們不過就挖出個銀勺子,你樂瘋了?”
小黑子跺腳說:“小爺,你跟我來,快來!”
小黑子帶了漢威饒過後花園,看左右無人,打開那通向老宅的柵欄門,進了青苔滿地久無人跡的老宅,小黑子才偷偷說:“小爺,都是黑子貪財。心想這挖出一個銀勺子,保不住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嘿嘿~”
漢威敲了黑子一個暴慄罵:“胡伯知道打斷你的腿。”
“小爺,若不是黑子貪心,怎麼就看到寶貝了,你猜,挖到的是什麼?”黑子說的神神秘秘。
漢威眼睛一亮:“金銀珠寶?”
黑子搖頭說:“不能說全錯,這行話有說‘黑黃金’,指的就是這個。”
黑子和漢威進到了發現銀勺子那個舊書房,黑子扒開地磚,拿開浮面的空木箱,竟然下面還有一隻木箱。再揭開木箱蓋子,裡面是一層隔潮的錫紙,幾層錫紙揭開,裡面竟然是黑色的煙膏。
“這不是大……”漢威愕然的那個“煙”字都說不出口。
整整一箱子的毒品,是誰埋在老宅的地下?看了這泥土和封存,似是有些年代了,但是這煙土看似保存完好。
黑子低聲說:“小爺,這怎麼辦?若是讓大爺知道一把火燒了,就真太可惜了。這該是多少錢呢!起碼我們也找那個宗四爺估個價錢,哪怕就賣一塊兒呢,也是點錢呢。”
“可若是販煙是要掉腦袋的!”漢威毅然的說,這點覺悟他還是有的。
“少廢話,埋好了,跟我走。”漢威喝止說。
屋外閃過燈籠的亮光,漢威嚇得一把按下黑子的頭,二人屏住呼吸縮在榻邊,直到燈光和腳步聲走遠,漢威才長舒口氣。
箱子厚重的蓋子即將蓋上時,黑子眼明手快的抓起浮面的另一把銀勺子說:“小爺,這把也賞了黑子吧?成雙成隊!”
漢威笑罵默許,也明白了銀勺子或許是挖煙膏毒品用的。可又一想,銀器見了毒物就變黑,不該呀。
也不想多想,順手抄起一塊兒煙膏錫紙磚塞進兜裡,吩咐黑子掩蓋了現場。
“小爺,你動心了?”黑子指了漢威藏進袖子裡的煙磚嬉皮笑臉的說。
漢威喝道:“你這狗腦子別亂想。我是要還給一個人的。”
漢威心想,反正也是燒,不如把這煙膏分一些給碧盟哥,讓他還了欠宗四爺的那些毒品,也不必賣宅子還債了。就當是當初沒接觸過宗四爺還不行,兩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