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在家裡哄着小侄兒玩了兩日,又帶了亮兒和蕭蕭去打球玩耍,兩天假期殆盡,漢威向玉凝姐討了些錢去趕火車回軍校。
一路上心裡暗自得意,大哥怕做夢都沒想到他躲回了家裡。
回到軍校,同學們紛紛圍過來責怪地問他:“楊漢威,你去哪裡了?可是急到我們了,你大哥四處找你,等了你兩天,才走!”
漢威裝癡作傻地應道:“我有事去親戚家了,不曉得他一直在這裡。”
心裡竊笑,生出報復的快感,來到自己的牀位旁,發現桌上壓了一張字條:“小弟如面:尋弟未遇,不盡掛念。吾弟勿以家爲念,當思勤勉奮進,省身慎獨之家訓,勿負家門期盼。兄即日赴北平,未知相見何日?惟願吾弟學業爲重,兄當大慰耳!兄字。”
漢威嘴角一勾,苦笑,心想:“真當你自己是曾國藩了!”
將字條塞進抽屜,才發現桌上放着他離家前留給業兒的那枚豹牙。
捏起來看看,彷彿還能感覺到大哥指間餘溫,和那如劍般勁厲的目光。
“楊漢威,這是你的牙?”小眼鏡湊過來問。
“啊,是我七叔的牙。”一句話出口,漢威才覺得說錯話,屋裡爆出笑聲。
漢威將豹牙掛回脖頸上,洗漱後上牀睡覺卻翻來覆去睡不着。
嘴裡叼着豹牙,漢威心裡想,大哥說他要去北平,去北平做什麼?難不成去幫胡司令北上打日本人?想到這裡不由興奮起來。
※※※
北平的深秋黃葉紛飛,鬍子卿官邸內夾道的古樹落葉凋零。
漢辰同黃爲仁的專車駛進大門,在林蔭道里行進,黃爲仁望着周圍的風景嘆口氣道:“子卿呀,少不更事,不怪何總理數落他。這都是什麼時候了,做樣子也要搬出這豪華的官邸,給民衆做個樣子。”
黃爲仁新接任行政院主任,負責管理中央對外事務,此次是奉了何總理的委託,特地來北平處理“九一八”之事。國內民怨沸騰,東三省土地接連淪陷日寇鐵蹄下;國外輿論四起,何文厚和中央壓力都很大。
處理政務是黃爲仁的強項,他當然知道如何做最爲妥當。
鬍子卿的住處是清朝一座王府,雕樑畫棟。
漢辰隨黃爲仁下車行了沒有幾步,鬍子卿就迎了出來。
一身隨意的網球衫,乾淨利落,面容帶了憂鬱憔悴,但氣色比先時紅潤。
“夥計,你來啦?黃主席,久違!”鬍子卿熱情地上前同他們擁抱握手。
鬍子卿的隨意,漢辰倒不覺得什麼,只是黃爲仁的嘴角露出些不滿,但臉色的痕跡也是稍縱即逝。
花廳裡暖意融融,黃爲仁欣賞着四周的雕樑畫棟,觀賞着中堂上一幅猛虎出山圖。
“子卿,何總理委託黃某捎這封信給你,要同你商量瀋陽事件的處理辦法。”黃爲仁遞了信給子卿,子卿這才斂住隨意地逗笑,掃了眼那封信。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字條。何文厚寫得很簡單,就是黃主席過來北平幫忙處理瀋陽事變的事,你們商榷辦理。
鬍子卿“喔”了一聲,臉上無奈地一笑。
近些時,是個人都能對他指手畫腳地議論評價瀋陽事變之事,信口開河不負責任,他也見多了。事變之初,都知道日本人狼子野心要動手,他曾請示過何文厚總理,何總理讓他隱忍以國事爲重,不要逞一時義氣同日本人動手而誤國。如今戰事擴大,戰機已失去,大家都一個個跳出來指責又出些無用的主意,有什麼用?
鬍子卿強耐了性子,坐在沙發上吩咐人端來水果茶水,又將一個桔子拋向漢辰道:“接着,你愛吃這個,新下來的有些酸。”
那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顯然對黃爲仁此行的目的牴觸,連漢辰都看出來了。
“黃主席有何高見?”子卿剝着桔子問。
黃爲仁手裡把弄着桔子,看了眼子卿認真地說:“子卿兄,黃某行軍打仗自然不懂,也不能對中日戰勢品評。只是,當務之急,是要你胡司令和西京中央上至何總理下至與瀋陽事變相關人員都對民衆有個交代。全國上下務必團結,不能發貳聲。不知道子卿兄可否聽黃某愚見?”
黃爲仁說得很客氣,但言語中卻含了些咄咄逼人,似乎如今只有依他的計策行事,才能保證鬍子卿平安無事。
“子卿,大事上稍有不慎,即可落爲‘民賊’,慎之又慎,這也是何總理所思所慮。”黃爲仁一直隱晦不談正題,只是向鬍子卿曉以利害。漢辰不過是隨行,也不知道黃爲仁是什麼主張。就見子卿詫異的目光探尋地望向他,似乎在問:“夥計,知道這傢伙憋的什麼屁嗎?”
西京政府裡,大家對黃爲仁的評價和何文厚截然不同。何文厚多是聽人說,自己不輕易發表言論,狡詐深沉;黃爲仁是說得多,聽人說得少,喜歡賣弄。
鬍子卿陪笑道:“願聞其詳。”
“子卿,如今民衆請願,同政府對立,罵你鬍子卿都是因爲一個‘不抵抗’。若是‘抵抗’了,民怨頓時能消除!”黃爲仁的話音一落,探尋地望着子卿。
子卿則一癟嘴鼓腮,毫不掩飾地微哂,似乎在說:“廢話!這還用你說?”
黃爲仁又自鳴得意道:“依黃某拙見,這仗要打,而且立刻要打,打得要激烈,要感天地,泣鬼神,要拿出血戰濉陽的鐵血來!”
鬍子卿一怔,立刻收拾了懶散神情,坐直身子聆聽中央有什麼大的決定,難道中央想通了要對日宣戰?
但鬍子卿驟然的興奮也是瞬間被黃爲仁的話澆滅。
“子卿呀,你不妨派上一個師的兵力,同日本關東軍去打上一仗,就打這一仗,要打得全軍覆滅,血染河山,氣壯山河!全國民衆對你的指責謾罵會立刻停歇,你鬍子卿也會一夕間從‘不抵抗’將軍,變成抗日英雄。”黃爲仁侃侃而談,語重心長。
鬍子卿蹙了眉頭,詫異地望着黃爲仁,疑惑地問:“黃主席,中央的意思是什麼?是真想打這一仗?”
“打!當然真打!”黃爲仁認真地說。
鬍子卿倏然起身問:“黃主席,孝彥愚鈍。黃主席的意思是要開戰嘍?那中央真的準備好了打仗?糧草呢?錢餉呢?黃主席是中央大員,不會同市井草民一樣信口開河的以爲軍隊拉過去不吃不喝沒槍沒炮就憑一腔熱血可以把關東軍飛機大炮的軍隊打跑?”
黃爲仁面色尷尬,還是保持着涵養大度地說:“子卿,這裡沒旁人,我是爲你在着想,爲中央在着想。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被千夫所指爲民賊,侮辱爲不抵抗將軍的名聲好聽嗎?胡老帥在天之靈能安歇嗎?你可是將門之子,又是全國三軍副統帥。黃某臨行前,何總理一再重託。怕你年少血氣方剛,誤走一步,一錯全盤輸。”
鬍子卿明白了黃爲仁的意思,只是覺得從所未有的心寒,但仍做大惑不解狀望着黃爲仁,期望他挑明用意。
漢辰咳嗽了一聲,給子卿遞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太過給黃爲仁難堪。
黃爲仁也顧不得去多,索性點明道:“子卿子卿,你我都清楚,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但是目前的國庫,目前中國的軍事財政狀況,都不容我們去打這一仗。昔日越王勾踐尚能忍辱十年,勵精圖治,滅吳復仇。我們現在要爭取時間,爭取全國上下一心。當年勾踐在吳國姑蘇臺親自嘗吳王夫差的糞便,不也是忍了。子卿,你不打是對的,我理解你,何總理理解你,可不代表中央上下和全國民衆理解你。這仗一定要打,要打得封住全國百姓的口,要讓百姓看到東北軍不是不戰,是無數將官殉國,還一定要死一位師長。這樣輿論倒向就讓全國上下同仇敵愾,能夠爲你和何總理解圍。”
鬍子卿在屋裡踱着步,臉色由紅變白,立在了原處。
“子卿,不能有婦人之仁,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黃爲仁還在爲子卿堅定決心。
鬍子卿卻冷冷地說:“黃主席,中央讓你來同我商量,這就不是軍令。如果上面要我胡孝彥打這一仗,讓上面下軍令,我胡孝彥絕不違抗,就是去送死也要從命!但是,如果不是中央的軍令,而是讓我胡孝彥那東北軍成千上萬將士的性命白白去送死,爲我胡某人鋪平政治前途……”鬍子卿艱難地頓頓,拱拱手說:“孝彥謝過了!胡孝彥絕對不會用自己兄弟們的鮮血性命去博這些政治遊戲!”
鬍子卿冷笑兩聲轉身快步出屋,曬了黃爲仁和漢辰在屋裡。
漢辰起身平靜道:“黃主席稍候,漢辰去看看。子卿就是這個少爺性子,怕是他這些天心慮憔悴~”
黃爲仁擺擺手,自取其辱的羞憤,也起身離去。
子卿和漢辰立在窗邊,久久不說話。
鬍子卿猛地回身對漢辰咆哮:“我想不到你楊漢辰也這麼混蛋!這是你想出的主意?虧你還帶這個政棍來跟我講這些,這是人做的事嗎?”
鬍子卿激動得熱淚滾滾,漢辰等他說完才安慰說:“罵夠了?知道你近來心情不好,想罵你就罵吧。”
鬍子卿捶着窗框,窗子嘩嘩做響。不明原委的副官衝進來,被鬍子卿一句話罵了出去:“滾蛋!”
“呵,火氣也變大了,可不像是紳士所爲。”
“走吧,陪我出去走走!”子卿不容分說前腳走,漢辰緊隨出了門。
上了雪佛萊轎車,一路開去,漢辰也分辯不清是哪裡,直到北海的白塔和紫禁城宮殿金黃的瓦映入視線。
“怎麼?來這裡~”漢辰問。
“夕陽西下,北海泛舟,多麼愜意。”子卿笑道,似乎忘記了心頭不快,或許是不願意想。
修剪齊整的冬青樹夾在鵝卵石道兩旁,蓼荻野菊衰草堤岸,零星泛着幾艘船。二人租了條船,泛舟北海,只有秋風過耳聲夾雜槳聲分水時的汩汩聲,許久二人無話。
子卿悵惘地凝視湖面沉思,漢辰垂頭若有所思。
“子卿,你這個脾氣太執拗了。黃爲仁的主張,事前當然不會對我講。不過剛纔一聽,雖然是陰狠些,但他也是爲你着想。你的立場是東北軍,是東三省民衆,他的立場是西京,是政局。他本來就是不折不扣的政客,出了這種主意你不接受也不該給他下不來臺。畢竟是‘同朝稱臣’。”
漢辰一句話,子卿似聽非聽,四下環顧青山碧水,又望了夕陽染紅的天際北雁南飛的景象,隨意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就怕有一天你我共渡,要感嘆‘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了!”漢辰一句話,子卿將一隻槳朝船舷一拍,掉進湖面,忿然罵:“你少在這裡幸災樂禍!我想?”
船身搖晃一陣停穩。
子卿含了淚望了天邊彩霞不語,似乎生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委屈。
漢辰掏出手帕遞給他道:“擦擦吧。天色不早,別晾了黃主席在那裡。有話好好商量,人家遠來是客。”
“少爺不伺候!”子卿驕縱道,又奚落地上下看了漢辰一眼:“夥計,你怕得罪他,想回去也行,自己跳水裡游回去。我還要在這裡散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