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院是廣州黃爲仁手下一位參謀在祿豐山上的別院。
古典園林式建築,園裡鳥語花香空氣清新。
自從漢辰來到廣州,就被黃爲仁安排在了這裡。
黃爲仁起初和漢辰談得十分盡興。這位有膽有識的龍城少主同他曾有過一段交往,只可惜楊漢辰心中自有經緯,不偏不易的堅守着自己的中庸之道。或許帶着些迂腐,漢辰對何文厚的西京政府還是看似忠誠,沒有像時風舉那些老傢伙表面一套,背地裡耍些見不得人的花招。這一點上,黃爲仁對楊漢辰這位後起之秀是既欣賞,又無奈。
黃爲仁的才情是天下人所共知,十幾歲上下中了秀才,滿腹經綸,出口就是文章錦繡,遇到少年時就飽讀詩書的楊漢辰也談得投機。
如今寄情山水,卻彼此心思都是心照不宣。
漢辰初到廣州就開門見山說明來意。他希望黃主席能爲了國事隱忍,迴歸西京政府,造成全國統一。何總理是支持也翹首以盼能再同黃主席共事的。
黃爲仁笑笑問:“明瀚,人說你小諸葛,老謀深算,只是此次來我廣州,是誰在算?”
漢辰明白黃爲仁的意思,挺直的腰身透着堅定的神色說:“是漢辰主動請纓。當然也是總座默許。”
“老弟是太小覷我黃爲仁,還是高估足下自己?”黃爲仁在房裡踱步,仰頭望着牆上一幅“天下爲公”的橫幅不做聲,似有無限感慨。
漢辰知道是孫總理的字,也不由笑笑說:“早年曾聽人提及。當年黃先生是孫總理的左膀右臂,那時候胡先生、廖先生和孫先生都是威名卓著。”
漢辰雖然是北洋軍閥世家出身,半途易幟迴歸中央,但對當年西京的舊事還是十分清楚。
記得曾聽人講過,這位黃先生十分了得,揮毫洋洋灑灑驚四座,落筆泣鬼神,而且年輕時滿身肝膽,去刺殺過滿清攝政王。只可惜過於聰明外露,或者人到了聰明絕頂就過猶不及,反是孫總理的衣鉢被何文厚這個當時並不入流,只是一個軍校校長的人物奪去。黃爲仁當然心有不服,而何文厚也絕非海納百川心胸開闊之輩,於是二人的過結越來越深,終於分道揚鑣。
黃爲仁呵呵笑道:“明瀚老弟。過去是黃某拉你來廣州上山,如今卻是老弟你千里迢迢單騎踹營來拖黃某入水。”
“這也是有緣,起碼漢辰和黃主席總是在一起共事。”漢辰笑答。
“當年黃某追隨孫先生北伐,就曾聽說楊家二位少帥風姿蓋世,智勇雙全,堪稱人中極品。《申江國流》評選‘八大公子’的畫刊黃某有幸一睹,那時候就感嘆世間真有如此才俊。文韜武略才傾天下,就這人物也生得風流。黃某仰慕之情,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幾次請老弟同來謀事,但一直未能如願。”
漢辰反是被這段酸腐的話逗笑,再看黃爲仁,心裡覺得更是可笑。漢辰記得一次黃爲仁病臥北平醫院,他陪了子卿去看望,當時有幾位無聊的同僚在外面逗趣說,“黃主席年輕時,那是人物風流,號稱‘黃美人’,就是那一雙俊目中也含了俠氣。如今一病,看去仍是‘我見猶憐’。”
漢辰當時聽了就覺得齒根隱隱作痛。
此刻再看黃爲仁,舉止瀟灑談吐不俗,真是個人物。
晚飯都是些清淡精緻的小菜,只是多了一瓶瀘州老窖。黃爲仁興奮地說:“今天同明瀚兄不醉不歸,只談風月,不談政事。這酒還是當年孫先生送我的,一直存了沒捨得喝。寶劍酬知己,這對酌也要逢知己。”
漢辰並沒有急於求成,於是前兩天就如此推杯換盞中過去。漢辰知道黃爲仁也在猶豫。如今國難當頭,他黃爲仁的舉動全國都在仰目靜看。
第三天,漫山的野菊花開遍,黃爲仁攜了一身青布長衫的漢辰在山野間漫步。
漢辰這才得暇同黃爲仁講了些西京的近況和東北戰局,勸黃爲仁以國事爲重,促成全國統一對外的局面。
“明瀚,他鬍子卿年少糊塗,你也步他後塵不成?我同何文厚共事時,你們兄弟還不知道在哪裡玩耍呢?”
黃爲仁的話很是不客氣,也覺得自己沒有按捺住性子,補了一句:“與虎謀皮的日子,不得不慎重。”
漢辰只笑了答:“外辱來時,兄弟自當要齊心合力。”
黃爲仁笑笑不語。
松樹下一張石桌,上面放了一張古榧木棋秤,黑白兩色的雲子清透潤澤。
風吹過,幾片黃葉落在棋秤上,漢辰輕輕拈起,黃爲仁感觸說:“一葉落而知秋。”
下人送來兩杯茶,黃爲仁忙讓了漢辰說:“明瀚,聽子卿說你擅長品茶,這可是今年新出的安溪鐵觀音,是朋友才送給我的。嚐嚐。”
漢辰輕捧起蓋碗,用碗蓋勻勻懸葉,湊到蒸騰的熱氣邊聞了聞,有股滋味淳濃的蘭花香氣。
“茶條鄭曲,肥壯圓結,沉重勻整,色澤砂綠,湯色濃豔似琥珀,茶香馥郁,好茶!”漢辰感嘆道。
又品了一口,只覺味道甘醇,回味悠長,餘香盈頰。不由頻頻點頭稱讚。
“明瀚果然是行家。”
聽了黃爲仁的恭維,漢辰自嘲說:“行家談不上,喝過些是真的。先大人在世時,好品茶品酒,漢辰多少喝過些,也知道些這茶道。只是~”
漢辰接着說:“記得少時每到清明過後,家中就有新茶送來。一次漢辰正在業師房裡,看了那鐵觀音落碗發出清脆的聲音,熱水覆上才泡好,不等漢辰去品,家嚴就已經怒不可遏的前來呵斥,不去供事,反有暇學閒士去品茗喝茶吟風舞月。所以,總是有很多無奈。有好茶,卻眼見着無暇去喝。怕是一朝有閒喝茶,卻蹉跎歲月,皓首空嘆了。今日若不是黃主席體諒,給了漢辰這浮生半日閒,怕又錯過這人間美味好景。”
黃爲仁乾澀地陪笑,漢辰抿了口茶問:“聽說黃主席十四歲舉秀才,追隨先總理締造共和,這一路江湖也誤去了許多風景吧?”
一句話,黃爲仁也捶桌慨嘆,開始同漢辰講了自己少年成名的諸多無奈。
漢辰頻頻點頭道:“漢辰懂,當然懂。只有經過的人才能懂這其中的痛。世人只會空羨少年得志成名之士,無人體味箇中痛苦。這擔子落在肩上,非是一己之力能卸下,或許這擔子能跟隨一生。所有人的希望寄託在你身上,稍微停滯會招來無數失望的目光和指責聲,馬不停蹄的跑,也未必落得幾句讚許。或許就是宿命。就說子卿,生來好玩,身邊無數燈紅酒綠的誘惑,有着比常人更易的資本去玩樂。可是哪裡得暇,稍微去放縱一下,立刻招來輿論如冰雹般砸來。曾經我和子卿想不懂,爲什麼要負擔這些沉重的擔子,我們一起結伴逃跑過,去到了香港,又被抓了回來。然後就只得認命,走到現在,倒真希望誰能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臺階走下這被高高捧着的臺子。”
漢辰的目光望着黃爲仁,那淡然的目光充滿落寞。黃爲仁這才感嘆說:“難怪何總理感嘆,‘觀楊明瀚,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漢陽院在山莊中,沒有電話,黃爲仁只說是爲了漢辰的安全才安排他在這裡。廣州政府內牴觸西京的情緒很濃,尤其是西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失去了東北,就更給廣州增加了火藥味道。
黃爲仁說,如果需要給家裡去電話,他會轉告。
漢辰只是笑而不語,也不提起家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