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北征出了門,在庭院裡徘徊,風很大,雨才歇,一地落葉。
擡頭,凌傲的房裡燈光仍亮。
幾步走過去,說了聲:“傲兒,沒睡嗎?爹進來了。”
一推門,凌傲正張皇地藏着什麼在櫃子裡,一手提着褲子。
許北征走過去,拉開壁櫥,是瓶藥酒,難怪屋裡都是藥酒的味道。
許北征晃晃瓶子,放在桌上,又推了凌傲在牀邊,輕輕拿開他抓着褲腰的手,逗他說:“還記得爹頭一次給你上藥嗎?”
凌傲一陣面紅耳赤,點點頭。
許北征記起傲兒,當年那個彆彆扭扭的小九傲兒。
那年,還是在雲城家裡,傲兒從國外讀書回來不久。
一天管家來說,天福祥掌櫃送來一個許家的物件,讓老爺辨認一下。
北征接過那枚繫着紅色絡子的壓歲金稞子,分明見下面鑄着,“天官賜福”四個字,旁邊印着“許號”二字,十分熟識,記得是幾年前除夕,爲了試試幾個兒子,特去鑄了十個金銀元寶,掛在遠近樹叉上讓他們射,這最大的金錠子便是掛得最高最遠的那個。
當時兄弟幾個爭先恐後去試,竟無一枚能打下,心中懊惱之時,凌燦出來解圍,連發九槍,槍槍中的,一串錠子,極速落下,接着一陣喝彩,而樹枝上剩了最後一枚,燦兒收了槍不肯去射,無人有膽量去射,記得自己還對兒子們懸賞道:“誰若射下這金錠,我另賞一百塊大洋的紅包!”可兄弟幾個面面相覷。亂放一陣槍,那紅繩竟紋絲不動。
“我沒興趣,前面只作拋磚引玉,我知有高手在席。”老六這麼講,目光卻掃向一旁冷眼旁觀的小九。
“小九,你去試試呀,射中爹有賞!”
“我射中就要您手中那把勃朗寧手槍!”凌傲大言不慚。
北征先是一怔,心想你一個十幾歲的小毛孩,敢出此狂言,便將勃朗寧拍在桌上,誰知凌傲過來拾起槍,一揚手扣動扳機,那元寶聞聲落地,動作之瀟灑漂亮,令在場之人瞠目結舌。
北征自那天起,才真正對傲兒另眼相待,那元寶傲兒競是沒要,只是第二天,北征還是派人將元寶送到六太太房中,說是討個吉利,那錠子便一直掛在傲兒房中,如何會跑去了“天福祥”。
“天福祥五掌櫃講,上午時有年青人去買玉鐲子,起先掌櫃見是半大孩子,還不理,誰知這人竟拍出這枚金錠,這五掌櫃出來一見,認出是府裡少爺。說是少爺拿起鐲子,放下錠子就走了,這五掌櫃尋思這東西是府裡之物,便還了回來,錢呢,沒說是不要了,我想不好,便命帳房還了他錢,您看是不是記在六太太帳上。”
“不,算我的,別張揚。”許北征玩弄着金錠子尋思。
窗上結滿了剔透的冰花,映着剪貼的精巧別緻的各式豔紅的窗花剪紙,別緻之極。
窗外仍是雪花紛紛揚揚飄灑,又是一年了。
北征忽覺心情好得很,披上襖立在庭院結滿冰溜的藤架下,盡情地呼吸一口“雪氣”——冰涼、清澈、潤腹。
“老爺,廚上問,你今天去哪位太太房裡用餐。”小蛾問道。
北征想了想,昨天才去了潤心那兒,前兒在蘭卿房歇的,倒是許久沒去過韻秋院裡,可巧有事要同傲兒談,不如就去了,張嘴剛欲說“去西小院”,可眼前不禁浮現出韻秋那張比冰花還要冷冽的臉,“哎!”何苦又去惹她。
“廚上講,昨兒陳長官送來的那兩小罐,‘罐子肉’最好趁鮮吃了,前兒個六少爺他們去山裡打的那隻鹿等會子殺了烤給您吃。”
“鹿肉,烤鹿肉最好不過了,房裡是不是還有一瓶陳年蒙疆老酒,是二爺上次帶來的,你去找找!”
北征興致萌生,冰雪覆地,圍爐燒肉小酌,是何等樂事。
“那您的意思是送到哪個院兒呢?”小峨試探着,不然叫齊幾位太太一起來吃。
“這倒罷了,一想起每週末,一家人聚在‘愛晚堂’那雞飛狗跳尖笑爭鬧的景象,北征心便涼了,還是讓我清靜兩天吧。
“我看,還是等等看,興許凌燦能趕回來,他講這兩天回來的。”
小蛾兒正欲下去,凌傲卻已進院門。
“軍座,這有些快電要您儘快批閱回覆,二十四師請我代轉上來的。”
“念來聽……”
凌傲隨着北征進了堂屋。
凌傲大聲讀着電文,目不斜視,北征卻坐在爐邊搓着手,點起支菸鬥,悠然地邊聽邊回覆,仔細審視着立在眼前的凌傲,彷彿仍在軍隊,除了上下級他們之間並未存在什麼關係。
凌傲唸完了,卻見北征目含笑意地凝視着他,屋裡空氣開始稀薄。“軍座沒有其他訓示,凌傲回去覆電了。”
“不急,吃了飯再去,廚上有鮮鹿肉,還有好酒,等下殺了你喝熱鹿血酒,冬天補的很,你娘講你入冬來一直鬧胃寒症。”
“不了,我還是回去覆電。”凌傲淡然推諉。
“我說過不急在這一會兒,吃了再去。”
“凌傲要回去的。”凌傲有點吱唔,尋着解釋,“我娘在等我。”
“讓小蛾去支語一聲”北征仍是笑看着他,如一盤棋上對手左拼右殺,卻終究逃不出他的圍追堵截。
“我從不在前院……我吃不慣……”凌傲結結巴巴地應着。
“不必緊張,今兒就咱爺倆兒,好好喝兩盅,”北征起身拍拍他的肩,凌傲低頭不語,沉默一會擡頭道:“如果今兒六哥回不來,凌傲去替爹喊七哥和凌湄她們來陪您好了。”
“怎麼留你九少爺在屋裡吃飯都這麼困難?”北征話音中含着嘲諷和不快,凌傲已聽出,心中推測他是否會爲此動怒,可如果依了他,真不知面對這個應算是“父親”的人,這口氣該如何下嚥?
北征並未生氣,依然笑容可掬道:“也好,反正倆個也冷清,也不知你娘今兒做的什麼好吃的,招得你一門心思往回跑,正好,咱爺兒倆一起去,我反正也有小半月沒過去了。”
雖然不情願父親跟了去,但總比被扣在這兒兩個人面面相觀,話無半句多的好。凌傲立在屋門邊兒,看小蛾給父親更衣。
“不用了,去把中間抽屜那錠元寶拿來,你便下去吧。”許北征大聲吩咐,看了眼凌傲。
北征接過那塊繫着紅絛的金錠,拎在手中晃弄着道:“正好,爹順便去問問你娘,是不是這些時月例不夠花,怎麼這壓歲的錠子全押上了。”
凌傲看着那金錠呆滯了,明明已押給了福祥號金店,怎麼又回來了?
凌傲背靠門框,一手擦汗心虛地問:“這錠子,從哪兒弄來的……”
“哦,你說它呢,我正要拿了問問你娘呢,福祥店的掌櫃來講,許家一位少爺,拿了他去櫃上換了只玉鐲子。掌櫃見是許府之物不敢要,我去問問她將這錠子交與誰了,換了如何名貴的一隻鐲子,值枚金錠。”
凌傲只覺臉上一陣冷一陣熱,心中忖度老頭子到底查出多少底細,更可怕的是,如果娘知道,一點風吹草動,天啊……這簡直……
“去阿!你臉紅什麼?快回去讓你娘看看。”
許北征覺得像玩弄一隻到手的鳥雀般開心,看着凌傲一臉表情變化,更覺得開心。
“好呀,是不歡迎爹去,怕搶了你的好吃的。爹也不管這許多了,爹先去,讓你娘看看是誰這麼大膽——”許北征揹着手出了門詭笑着睚了眼手足無措的凌傲,那隻金錠子便在他身後搖擺着。
“不要去!”凌傲衝上着一把按住北征的肩,眼中流出絲乞求和恐懼。
北征上下打量了他兩眼,板起臉罵:“你這算什麼?命令我還是求我,如果命令我……”北征斜瞟了一眼扣住他肩頭的手,凌傲倏然抽回手去。
“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天下有兒子問老子呼三喝四的嗎?”
“凌傲不敢!”凌傲低眉斂目,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哦?那是求爹別去了?”
北征玩弄着那個金錠,彷彿已將凌傲玩於股掌之中,“求人有這樣的求法嗎?應該怎麼做?小九,你娘會怎麼看,通常這富家少爺揮金如土的買了這女人的手飾,又偷偷摸摸不敢讓家人知道……這是爲什麼?這手飾是送給哪家的女子……爹也很想去弄個究竟呀?”
凌傲啞然,他懂了父親的話。
“只怕你娘不會往好處想,爹也正好去看看你的熱鬧。”
冰窗寒氣從腳下直竄上來,凌傲心頭都是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