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昨兒夜裡頭已是將善後事宜俱都捋清楚了的秦家兄弟又碰了碰頭。
然後,分頭行事。
秦連熊去保嬰堂處理了幾件要務,又給自己請了半天假,秦連豹去學塾裡給小小子們佈置好功課,仍舊委託給文啓代管,秦連龍同秦連鳳已是分頭將袁大哥兩口子,還有喜鵲兩口子請來了。
這都是袁氏,還有秦連彪的至親,出了這樣的事體,自然沒有撇開他們的道理。
當一無所知的袁氏也被沈氏請過來,略有些不安的在正廳坐定後,秦連虎就出面了。
略爲寒暄了兩句,就進入了正題,直言不諱地將他們昨兒方纔得到的關於消失多年的秦連彪的消息告訴了在座諸人知曉。
心裡頭各有一杆秤,正在稱斤論兩各自計較着的五人就齊齊愣在了當地。
尤其袁大嫂,本就七上八下的一顆心更是“撲通”一聲,直接落到了十八層地獄門。
方纔秦連鳳上門,說有事兒要請他們兩口子過來說話兒的時候,她雖詫異,想不通能有甚的事兒叫秦家這樣大動乾坤的,可秦連鳳當時明顯心有顧慮,顧左右而言他的並不肯明說,她自然不會勉強的。
可坐着秦家的馬車,一路過來的時候,心裡頭又不免揣度着,難不成是之前拜託袁嬸子幫着說項的石榴的親事兒有了着落了,秦家特地請他們過去商議?
不得不說,雖然一顆心當即就“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可整個人卻是頓時長鬆了一口氣的。
她有苦難言,石榴幾個已是成了她的心病了。
只當在秦家大門口下車的時候,一眼瞧見自家姑子的小姑子,她這心裡當即又是咯噔了一聲的。
她也算是常來常往於秦家的,自是知道那喜鵲論起來雖是秦連彪的同胞妹子,也算是秦家同宗的姑奶奶了,而且還是唯一的姑奶奶,論理來說自是嬌客,何況秦家又是滿崇塘出了名的寶愛閨女的,可喜鵲卻並不得秦家的看重,饒是秦老爹秦老孃都待她淡淡的。
不過在她看來,這完全是這兩口子做事兒忒不上道兒,年長月久的,叫人寒了心的緣故。
以至於這會子不管兩口子如何紅着眼睛做低伏小,又死乞白賴地往人家跟前貼,都不招秦家人的待見。相處之間,還不如他們這樣的外姓旁人。
因此上,秦家是斷然不可能將這兩口子叫來商議石榴的事體的。
她當即就覺得事情不大對頭了。
難不成袁氏這又出事兒了?
心裡不禁打鼓,只還不待她深思,就有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只一聲就將她炸了個七葷八素。
登時甚的感覺都沒了。
只看到對面,原本還一臉憧憬,不知道在想甚的好事兒的喜鵲的男人倏地變臉,一蹦三尺高,腦門上冷汗淋漓,比手畫腳的,嘴巴大張大合着,卻根本聽不到他在叫囂些甚的。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她的耳朵里正在嗡嗡作響,竟是一點用處都派不上了。
隨後就見喜鵲的男人胡亂地抱了抱拳,就一徑往外走,腳步凌亂,不停地舉着衣袖拭着腦門上的汗。
喜鵲貌似同她一樣,還未從飛來橫禍中緩過神來,可看到丈夫擡腳就走,她人雖渾渾噩噩的,可心神頭腦卻自有主張,也匆匆一福身,就跟了上去。
她下意識地就捂住了胸口,耳朵裡卻毫無預兆的,倏地又清明瞭起來。
真是天打雷劈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
又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兒。
而秦家兄弟五個看着急急忙忙撇清干係的喜鵲兩口子,除了秦連鳳冷哼了一聲外,其餘四人皆是眉眼都不曾動一下,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二人投胎般的一徑往外奔。
這兩口子是甚樣的人,再沒有比秦家人更知道的了,自然犯不着同他們生氣的。
走了也好,反正也不指着他們甚的,更不用再額外花工夫來拾掇他們背地裡的小算盤了。
不過話雖這樣說,秦連熊看了眼秦連虎之後,還是起身跟了上去。
既是出了這個大門,那這樁事體就同他們再無半點干係了。若是從此刻起,外頭但凡傳出隻字半語來,就全是他們的紕漏!
他只拿他們是問!
警告了一番回來,秦連熊繼續把目光放在臉上紫漲,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兒的袁大哥身上。
秦連虎就開門見山的道:“惡果已經種下,結果會怎樣,眼下還不好說,但之後的事情,我們兄弟一定會繼續跟進的。舅爺舅太太眼下有甚的打算,也只管說出來,咱們一道議一議,能幫的,咱們兄弟一定義不容辭!”
袁大哥同袁大嫂俱不似袁氏,都是明白人,一聽秦連虎這話兒,一度其中的滋味,還有甚的不明白的。
袁大嫂當即白了臉,來了這麼久,頭一遭正眼去看袁氏。
袁大哥卻是精神一震的。
那樣狼心狗肺的作孽畜生,但凡沾染上一星半點的,都算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了。
不是他們爲人刻薄,秦連彪這麼多年杳無影訊,他們早當這個殺頭鬼死在外頭了,哪裡知道真是禍害遺千年,恨不得生啖其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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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秦連虎說的對,惡果已經種下,現如今說甚的都遲了,關鍵是怎的把袁氏同孩子們摘出來。
畢竟那畜生玩意兒若是死在了外頭,這自是另一種說法兒。
可若是有朝一日半死不活的回來了,秦家族裡頭反正早已同他斷絕了關係,將他出族了,這沒二話兒的。
若是還有膽子上門滋事兒,秦家這五兄弟,哪一個是好相與的,更別說秦家的第三代都已經起來了,更沒一個是好惹的。
可袁氏不一樣,同那畜生還是明堂正道的兩口子,可不是還得受他的禍害!
秦家兄弟正是這個意思。
饒是秦連虎在五兄弟之間性子最爲寬厚,可昨兒兄弟五個湊在一起抽絲剝繭地談下來,一想到秦連彪做的孽,怎的可能有好聲氣兒的。
可說一千道一萬,不管爲了甚的,就像他之間就曾說過的那般,一筆寫不出兩個“秦”字來。
不管秦連彪造下了怎樣的爛攤子,都是他們兄弟責無旁貸的事體。
可他們兄弟還能勉強挑起這擔子來,但隔壁孤兒寡母的,可該怎的處。
雖說他素日裡是極不贊同甚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老話兒的。
書上明明說的是“大限來時各自飛”,可隨着人心越發機械變詐,越發趨於不知足的緣故,爲着給自己不負責任的行爲找到立得住的道義,使“各自飛”合乎情理,讓自己心安理得,不知甚的時候就從“大限”變成了“大難”了。
這當然是不可理喻的。
夫妻一體,不管是否遭遇人生間的變故,理應風雨同舟、禍福相當、同甘共苦、攜手到老,直到壽數已盡的那一刻,這才應該是夫妻的真諦。
可天下逃不過一個理字兒去,人生在世,要講道義!
面對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秦連彪,夫不成夫,妻也難爲妻,還有甚的可說的,“各自飛”纔是該當的!
更何況,朝廷律令中對於合離義絕都是有着白紙黑字的明文規定的。
就譬如若是丈夫卷帶妻子的財產外出不歸,妻子不能自給自足的,便可改嫁。如果丈夫沒有卷帶財產,妻子不能自養的,在丈夫離去三年之後,妻子亦是可以改嫁的。
還有若是丈夫因犯罪被捕的,妻子要求合離,官府也應當允許。
再有夫妻間,抑或夫妻雙方親屬間,抑或夫妻一方對他方親屬,但凡有毆、罵、殺、傷、奸等行爲的,不管雙方是否同意,都會被視爲夫妻恩斷義絕,官府審斷後會直接強制合離。
也就是說,當初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肯合離的袁氏是滿可以合離的,若是她這會子想要合離的話兒,他們是絕對沒有二話的,甚至於還是贊同的。
這是秦家闔家達成的共識,只是這其中的諸多相關細節,還需要同袁家人來達成共識的。
而袁大哥想明白後,自然沒有二話兒的,當即就起身朝秦家兄弟拱了拱手:“貴府大恩大德,我無以言表。先考先妣早逝,我身爲長兄,忝做一回主,這婚,我們離定了,越快越好。”
卻是看都沒有看袁氏一眼。
不過這並不是袁大哥不把袁氏這個同胞妹子看在眼裡的緣故,而是這年頭,女方,或者女方的孃家對於合離是有一定的自主權的。
就譬如《後漢書》中,就記載有老丈人不滿女婿品行,就讓女兒改嫁的例子。
何況雖說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可偏偏如今袁氏身邊沒有一個能替她做主的人,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這個兄長了。
袁大哥自然要替袁氏做這個主。
秦家兄弟自不意外,他們早就料想到袁家這一回必是鐵了心要合離的。
旁的不說,只說老天開眼,秦連彪這還只是打家劫舍,他要是大逆謀反,朝廷要株連九族的胡,難道還給他陪葬不成!
這則毋庸置疑,只後續纔是大頭。
不過老人如何撫養,財產如何分析,這都是小事。
秦家兄弟早就有過共識了,不管世事如何變化,黃阿婆同袁氏的生養死葬都會由族中來承擔。即便如今袁氏同秦連彪合離,仍舊不會更改。
而合離之後,袁氏家庭中的全部財產自然由她自己處置,而且家裡頭還願意拿出銀子來給她在崇塘置辦一間小院子,叫她能有一瓦庇身,不至於無處可依……
可這幾個孩子要如何安置,這卻是秦家兄弟妯娌俱都拿不定主意的。
袁氏同秦連彪合離之後,自然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不用交際。
可父女親情,血脈相連,不論是生是死,都是無法脫離的。
都是爲人父母的,一下子就難在了這裡。
袁大哥也愣在了這裡,捧着臉,就長嘆了一口氣。
袁大嫂已是漸漸緩過勁兒來了。
可說句實在話,打心裡卻是極度後悔的。
不免在想,若是當年能咬着牙,堅持讓袁氏合離了,是不是就不會有之後的這諸多荒唐事體了,袁氏也就不至於走到這個地步,同孃家,同秦家,俱都離了心了。
可偏偏當年袁氏因着心疼孩子年幼,不肯合離,可如今幾個孩子一個接一個的都到了議親的年紀,袁氏這個當孃的又如何脫得開身,孩子的終身又該落在何處……
這婚,還真不是能夠說離就離的!
想到這裡,袁大嫂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就想去尋秦老孃,只再一想,秦老孃到底年紀大了,還是決定去找杜氏說話兒。
正欲開口,哪裡知道身邊的袁氏竟緩緩站了起來。
袁大嫂眼皮直跳,下意識地就覺得她也又要壞事兒了。
也趕忙站了起來去拉她,袁氏已經開口道:“我,我同秦連彪合離,房子銀子我甚的都不要,只希望能把孩子們交給族裡頭養活。”
正在埋頭尋思的秦家兄弟擡起頭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秦連虎、秦連熊還有秦連豹甚的都沒說,只秦連熊挑了挑眉頭,秦連龍同秦連鳳卻是齊齊皺了皺眉。
拉了一個空的袁大嫂就愣在了當地,滿嘴的苦澀,簡直不知道該說甚的好了。
只倏地瞳孔放大,倒抽了一口冷氣,一個“不”字還未出口,就聽到“啪”的一聲脆響,簡直是響在了她的心上的。
袁大哥勃然大怒,已經老大一個耳刮子掄圓了朝袁氏扇過去了。
骨瘦嶙峋的袁氏就像風吹茅草棚子似的,一頭栽倒在了椅子上。
也是幸好秦家的太師椅用材考究紮實,在這麼大的撞擊下,前後擺動了幾記,還是穩穩的立住了。
袁大嫂只覺得自己心都不會跳了,眼睜睜地看着秦連熊同秦連龍齊齊一個健步,就將還要欺身上前的丈夫按了下來。
她這才捂着胸口艱難地長吸一口氣,又踉蹌着去攙扶一聲不響的袁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