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把人拋,從一犁杏雨清幽幽的暮春時令,到且將櫻筍餞春歸的立夏時序,小白馬駕着流光一騎絕塵,縱願意留,時光不從,眨眼之間,就到了秋空雁度青天遠的夏末秋初時節。
一連數年都得幾番回頭的秋老虎,從來張牙舞爪,來勢洶洶。今年不知怎的,卻尤其乖順,只一遭回頭,還和和氣氣的,就乖乖下臺一鞠躬。
經歷了一個並不算十分灼烤酷熱的溽暑,就這麼迎來了草木飄香的靜謐新秋。
雖是理所當然的事兒,卻還是叫花椒感到莫名的心安。
實在是還未從多年前的陰影中走出來。
更何況因着羅冀、文啓回鄉的緣故,他們家等於是又回顧了遭那年的悲壯。
已是白露時序,陰氣漸重,露凝而白,不知不覺天氣轉涼,白晝日頭尚熱,然日頭一歸山,氣溫便驟降而下。
迎來清晨,第一縷晨光射穿薄霧,就像露珠一樣新鮮。
本是一年中最爲豐盈愜意的辰光,直叫文人雅士爭相吟誦,可隨着三年一度的大比之日,日益臨近,自家因着家有考生的緣故,就連空氣中的氣氛亦是日益緊張的。
卻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雖說七月初,身爲家裡頭唯一考生,待遇堪比家裡剛會自個兒翻身的小八的秦連豹就已經暫停了學塾中的課業,以及夜晚的補習,轉而由小小子們自學自習,由文啓、小麥在旁監督輔導。
他自個兒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閉門讀書。
卻不算苦讀。
起碼比之童試之前的那段可以算得上黑暗的苦讀,是要悠遊許多的。
每日(日常)的唸書寫字外,仍會給小小子們輔導一二功課,偶爾出去會會好友,興致來時,還會領着花椒上外頭走一走,或是隨手畫上兩筆。
仍舊輕鬆愜意,不見丁點兒的緊張。
可家裡一衆人,秦老爹秦老孃還則罷了。
花椒並不知道二老是否緊張,或許心中也有忐忑,只是道行夠深,叫她看不出來罷了。
但秦連虎一衆人的緊張,卻是就差白紙黑字的寫在臉上的。
尤其秦連熊同秦連龍。
狀態同舊年童試臨考前,簡直大相徑庭。
花椒還記得,舊年二人的態度同秦連虎秦連鳳是一般無二的,都認爲不過縣試罷了,考得過就過,不過再考,有甚的可緊張的。
可這回卻是不然,而且或許因着俱都知道家裡的皮猴猻出自自家的緣故,二人一整個夏天都把四堂哥同五堂哥的骨頭收的緊緊的,半點不叫二人蹦躂。
這兩個混世魔王蹦躂不起來了,之前因着領着小兄弟們幹仗,已經被秦連熊同秦連豹輪番收過骨頭,以至於直到如今都心有餘悸的方良自然也就蹦躂不起來了。
連帶着鬼機靈的丁香都知機地乖了起來,就連走路都安靜了下來,腳後跟總算是能着地了。
倒是叫姚氏長鬆了一口氣,總算略有姑娘家該有的模樣了。
本是到底燥熱的夏天,可闔家老少,從身到心的,卻是難得的沁涼。
當然,影響最大的還是彆扭。
皮猴猻不皮了,那還是猴猻麼!
花椒起初並不明白,可漸漸的,就尋思出,或許是嚐到了“甜頭”的緣故。
秦連熊,這自是不必說的。
一步不敢踏錯的經營着保嬰堂,那麼些個叫人看來婆婆媽媽的事體都要他總攬。
若不是善心同責任的驅使,真不是所有人都能這樣堅持下來的。
尤其秦連熊的性格又擺在這裡,雖然是能細巧下來的,可到底大咧慣了的。
可也正因爲此,花椒更能感受到他迫切需要一個能替他說話的,能替更多人發聲的人。
希望能夠更進一步的秦連豹能夠更多的承擔起社會責任來,能夠最大程度地發揮自己的名望,或許還有人格上的魅力,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和資源來宣講棄溺女嬰的慘絕人寰,勸諭仁慈、激發愛心,倡導良好的人倫秩序,帶領鄉鄰,從觀念上正本清源,最終達到移風易俗的效果。
而對於秦連龍來說,有此變化,花椒覺得或許還得從數月前的京口之行來看。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那回秦連龍陪同秦連豹帶着羅冀文啓前往京口,主要目的在於關鍵時候,秦連龍身邊能有機警的秦連龍幫着搭把手。
卻沒想到事情的進展竟這樣順利。
雖然大堂哥、方案首一行已經離開京口,可秦連豹還未將方老太太贈送的名帖掏出來,一應事體就已經如之前大致協商過的那般順利解決了。
文啓順利地立下了孤幼戶,三槐堂王氏已經正名的所有產業,包括祖宅、房屋、田產、鋪面也俱都順利過契。
由當即按照方家回事處大管事琢磨出來的方案,將已經破敗的祖宅保留,數百畝田產,十數間鋪面,以及三十來間屋子,則是直接託管給由方案首出面拜託的可靠之人。
亦是當地望族,託管爲期七年,待文啓加冠之後,再行收回,自行處置。
而這七年之間,文啓不但分文不取,還得倒貼些銀子出去才成的。
畢竟那十數間鋪面同三十來間屋子自大那年遭災之後,就這麼一直荒廢了下來,殘毀嚴重。想要使用起來,派做用場甚至於賺錢貼補,還得先行修繕才成。
小補大修的,何況依照京口如今的蕭條看,再加上地段本就並不上佳,說不得三年五載的,都派不上甚的大用場。
至於那數百畝田產,雖是大宗的田畝,可到底亦是拋荒了這麼些年。實話說,就算原先是上等田,也成了荒的不能再荒的荒地了,還得先請人開荒方可。
如此一來,起碼三年五載的,纔能有所收益。
這一樁樁,一件件,勞財事小,費神事大。
人家肯幫忙照管,已是看在方家的金面上,天大的人情了。
該文啓、自家這廂做的,自然更該做在前頭的。
何況還有大堂哥之前就交代過的那位清客和管事,還有衙門裡一衆典吏,這一干人等,都得誠心應酬。
秦連豹同秦連龍也早有準備,是帶足了銀子出的門。
可除了銀子開道外,秦連龍在一旁看得真真的,秦連豹秀才的身份,不管是高門大戶還是八字大門,不說吃得開,卻也是走得進的。
即能走得近,剩下的事兒,能各退一步,自然沒有不成的。
再沒甚的比親眼所見更加直觀的了,秦連龍如何不希望秦連豹能更進一步的。
何況他本就是闔家之中,對秦連豹最爲看好的那一個。秦連豹而立之年重拾書本走上科舉之路,就是他頭一個提出,並一力主張的。
甚至於比之羅氏這個當妻子的,信心更甚。
畢竟作爲羅氏而言,比起信心,她更擔心。
既擔心秦連豹鄉試不題,又擔心秦連豹奔波吃苦。
只能帶着茴香、花椒,加倍用心地給秦連豹打點下場所需的物什,儘量讓秦連豹出門在外,也能舒心。
畢竟這年頭,光連出個門,就跟搬個家也差不離兒了,就更別秦連豹還得在要甚的沒甚的簡陋貢院裡待足九天七夜了。
既是考試,自是不得帶書的,能帶進去的,也就一干與考試相關的考具了。
考籃仍是之前童試時由秦老爹親手打製的紫竹考籃,羅氏相信,這隻傾注了秦老爹心血的考籃陪着秦連豹順利通過了童試,也必會陪着他通過鄉試,甚至於會試的。
而考簾仍是前年羅氏精心繡制的魁星點斗紋樣的那副,上頭每一針每一線都寄託着她的期盼。
出梅之後,羅氏就將舊年清洗過後收攏在箱子裡的考籃、考簾拿出來又清洗晾曬。
六月下旬就開始打點筆墨紙硯,而除了一干文房外,還得準備一卷鋪蓋,裡頭包括三尺見方的小被小褥,以及數套用於替換的衣裳。
這都是羅氏帶着茴香同花椒,一針一線新納出來的。
然後還有便於煮食燒水、隨身攜帶的五更雞,以及飯碗茶盅、筷子湯勺、茶葉、銀霜炭、蠟燭、火摺子、手紙、油布等等物什。
尤其還得準備一套榔頭、釘子、繩索等的用具。
據說這是因爲或許就得自個兒改裝甚至於修繕號舍的緣故。
花椒還是頭一次聽聞。
而秦連豹也是舊年院試途中,纔在船上從方案首諸人那聽說了這則,又在省城現買了工具帶進貢院的。
到底方家科舉世家,就連方案首都很老練的拿了榔頭出來,演示給秦連豹同大堂哥看。
告訴他們,貢院同他們蓮溪的禮房並不一樣,雖說也是一律朝南的“牢監”式的號舍。
每間號舍亦是三面磚牆,一面爲空。舍裡都有長約四尺的兩塊木板,號舍兩邊牆體還有上下兩道的磚託槽。
白天考試的時候,兩塊木板分置上下託槽上,搭出一副簡易桌椅,到了夜裡休息時,則要將上層的木板拆下來,與下層平拼成一張簡易的牀鋪,考生就得蜷縮在這小小的牀鋪上補眠。
這都得考生自個兒動手裝置,可因着號舍年久的緣故,難免老朽,不易拆卸,或者不穩不平。
遇到這種情況,自是需要工具來敲敲打打,儘量按着個人習慣或高低,裝置妥當的。
可也正因着號舍如此簡陋的緣故,偏偏又是這樣的時節,蚊蟲蛇蟻尤其多,用於驅散毒物的藥粉自是必不可少的。
這一番打點,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七月下旬。
羅氏盤算着日子,又開始給秦連豹打點起路菜來。
貢院裡頭並不供飯,除了八月半那天,蒙皇帝恩典,會賜些小菜月餅給考生食用,撫臺學官也有賞賜之外,其餘日子裡都得自給自足。
雖然飯食飲水都能由官府安排的“號軍”幫忙打點,比如說代爲燒飯泡茶之類的。
可除了乾淨的飲水是由貢院預備外,米麪、乾糧、小菜都得自己備齊。
羅氏早在五月五之前就準備好了一摞蘆葉包,就是用蘆葉一層層粘起來可以用裝盛小菜的容器。
大熱天也能便宜保存的瓜豉、菜鯗、魚醬、肉齏裝了四大包,由拿花椒同香葉用五彩棉線編成的鴨蛋絡子又兜上了二十來枚鹹鴨蛋。
這就是秦連豹考試期間的菜色了,待到起程之前,羅氏除了一小袋白米外,又備了一大包烙餅作爲乾糧用。
用青布褡褳將考籃紮成一擔,這卻是得考生自個兒掮在背上背進貢院的。
說來稀奇,明明考秀才的時候還得穿襴衫,可考舉人卻得一身短打打扮。
丁香瞪圓了眼睛看着打扮起來,又背上了考具的秦連豹。
不禁圍着他轉了兩圈,詫異道:“三叔,怎的像腳伕?”
說的秦連豹哈哈大笑。
又伸手摸了摸也在大笑的花椒的丫角:“椒椒乖乖的,爹爹八月底,頂多九月初,就能回來了。”
花椒重重地點頭,還嘻嘻笑道:“我和哥哥姐姐們預祝爹爹桂榜顯有名,鹿鳴宴上魁星舞。”
只到了啓程這一天,花椒跟着羅氏只將秦連豹同亦要陪同前往的秦連龍送到了村口,就停下了腳步。
縱然不捨,可花椒明白,他們只能到此爲止了。
秦連豹已有功名,送行的場合得留給場面上的人。
譬如說特地從方家趕來的回事處管事,譬如說錢運仁,譬如說李巡檢……
就連京裡郭掌櫃,還有大通號汪三掌櫃那廂,都在此之前就寫了書信過來,預祝秦連豹桂榜高中。
甚至於上回秦連豹去京口結交的那位清客,也寫了詩文過來給秦連豹打氣。
而這廂李巡檢等人,更是親自餞行,又奉上程儀。
尤其是李巡檢,還帶上了自家長子,一個身材魁梧的半大小子。
在秦連熊的白眼中,笑眯眯地將長子引薦給秦連豹認識。
那小臉黝黑的小子趕忙上前給秦連豹躬身行禮,磕巴了一句,才屏氣道:“小子在此謹祝世叔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秦連豹餘光瞥了李巡檢一眼,笑着受了他的禮。
錢運仁在旁看着,就在心底長吁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