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文舉三年一取士,每科不過三百人。
已然是千軍萬馬過繩索了。
可武舉雖說始終不如文舉這般受到朝廷以及民間的重視,卻素來還要嚴苛的。
而這“嚴苛”二字,卻是體現在中式名額上頭的。
按着本朝武舉鄉試中式名額的定規,武鄉試的中式名額,通常只有文鄉試的一半之數。
也就是說,大江南北攏共也就只有八百四十個左右的名額,其中北直隸還要獨攬一百零八個,輪到南北各省頭上,也就只能分到六十名以下不等了。
不過好在的是,雖然武舉出身在地位上始終略遜於文舉出身,可在待遇上頭,卻已經是大差不離的了。
就譬如說,文舉素來是隻要有了舉人的功名,理論上就可以授官,也就有了做官的資格了。
當然只是理論上而已,畢竟還得看是否有官職空缺,若是趕上人家同進士都在候補,那自然是沒戲兒的。
而且就算好不容易輪到空缺,也多是些低品低階、差強人意的官職。譬如說六部三院的孔目、司務,抑或縣學中教諭之類的學官,再來或是縣丞、主簿之類的左貳官。
當然,若是運氣好,或者腰板尤其硬的,趕上吏部的大挑,也有能外放小縣擔任知縣的例子。
武舉亦是彷彿的,但凡登科,有了武舉人的功名,按着規定,就可以往兵部進行註冊了。然後兵部會按照個人成績分三等授予武職,也可以往本省軍營中效力。
雖然同文舉人差不多,歷史上能以舉人出身而出將入相的官吏少之又少,甚至於只有極個別又能力有政績的舉人才能擢授譬如說通判、同知,抑或知府這樣中品中階的官職。
可不管怎的說,但凡有了武舉人的功名,不但自個兒有了進身的機會,家族也有了改換門庭的機會了。
再加上這些年來,朝廷上下一直都在大力提倡武舉,也在大刀闊斧的改革之中,制度上頭日益嚴密,錄取上頭也相對公正,民間習武之風已經擡頭了。
饒是蓮溪這等素來民風文弱、武風不振的地界,這些年來,也漸漸產生了不能學文那就習武的觀念,習武之人已是漸次多了起來了。
不過李巡檢自個兒就曾折戟在武舉會試上頭,自然不會希望李蹊的科舉之路終止在武舉人之上的。
他下場那會兒,武舉還不受重視,那些個所謂文人對於武人更是極盡的輕蔑。而當年同他一道參加會試的武舉人甚至於還不滿千人,不過相應的,武進士的中式名額也不到百人,十中取一。
他技不如人,會試未題,都沒臉去領朝廷按着路程遠近發給他們這些個落地武舉人的回鄉盤纏,就灰溜溜的回了家。
回家後恰巧有家中長輩幫着謀劃到了崇塘巡檢司巡檢一職,他當時沒想到甚的機不可失的,只一心想要離開家,做一番大事兒,二話沒說,就過來履新。
只心裡難免有些遺憾的。
可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以來壓在他心頭的這個夢想,說不得就要被長子實現了,他自是希望李蹊能夠走得更遠,走得更高的。
已經在心裡幻想着明年九月武試會試,十月殿試,李蹊金榜題名,跨馬遊街的場景了。
自是喜得無可不可的。
親手將喜報張貼在大門上,就搓着手在當地團團地轉。
忽的腳步一頓,想起了今兒的小壽星來,趕忙讓人把新得的寶貝孫女抱出來。
親自抱了被嚴嚴實實裹在大紅襁褓裡的小胖丫頭,小東西一天一個樣,眉眼長開了,人也白淨了,有幾天沒見着孫女的李巡檢稀罕的不得了,小心翼翼地抱了孩子,逢人就嚷嚷自家這個寶貝孫女是個命裡帶福的,一出生就給她老子帶來了好運道。
小胖丫頭的滿月禮,李家外院開了四十桌,內院開了二十桌,還請了戲班子過來唱堂會,濟濟一堂的,幾乎都是熟面孔。
一衆親朋故舊看着躺在李巡檢懷裡,雷打不動,睡容恬靜的小胖丫頭,自然連聲附和,除了早就打點好的滿月禮金鎖銀鎖外,連帶着身上佩戴的金銀七事兒白玉佩都給擼了個一乾二淨,幾乎所有人身上都是光禿禿的。
饒是這樣都不算完,好些個已經在心裡盤算着給李蹊送禮了。
蓮溪武風不算盛,別說武進士了,饒是武舉人,亦是扳着手指頭都數的過來的。
何況李蹊又同他老丈人不一樣,秦連豹雖然過五關斬六將,一路順順利利的中了舉,也算是天上的星宿了。可誰都知道,他恐怕也就止步於此了,否則怎的不見他進京趕考的。
可李蹊不同,後生可畏,何況又出身官宦世家,前程必然不可限量的。
此時不交好,更待何時。
更何況,如今運河上頭正在剿匪,還四處在傳,說是匪首外逃,更有人說,那諢號“單隻手”的匪首,還曾放話要幹票大的,再金盆洗手,自是人人自危的。
畢竟如他們這般的鄉紳富賈,雖然同土匪打交道的也不是沒有。
這也是沒法兒的事體。
祖祖輩輩都是如此,已經算是約定俗成的慣例了
就譬如兩村鄉紳之間發生矛盾爭鬥的辰光,都已經習慣了引匪助陣了。再有若是受到某一股土匪滋擾的辰光,也是習慣了去援引另一股土匪過來抗擊保護,或者反擊報仇的。
匪中有紳,紳中有匪。甚至於匪即是紳,紳即是匪,這是自古有之的世態。
可正是因着打過交道,才知道土匪的可怕。
居家外出,自是慎之又慎的。
而如今他們崇塘地界上又多了位武舉人老爺,自是能夠震懾一班宵小的……
秦連豹自然不能知道大夥兒心裡的想頭,雖然看着光禿禿的各位不免哭笑不得,只到底注意力還是落在了頭一遭見的外孫女身上,趁着李巡檢一圈嘚瑟下來的工夫,從他懷裡接過了睡得正香的小胖丫頭。
他可瞧出來了,他這親家根本不會抱孩子。
看着他單手抱孩子的模樣,他心都快跳出來了。
李巡檢確實不會抱孩子,抑或說,他就從來沒有抱過這麼點點軟乎乎的小嬰兒。
當然,大的活蹦亂跳的,他也沒抱過。
家裡頭三個兒女,或頂或扛或拎的,倒是常有的事兒。尤其李蹊,更是被他摔摔打打的長大的。
懷裡一空,李巡檢瞪大了眼睛看着秦連豹將他的寶貝孫女圈在臂彎裡,愣了一記後,不由咂了咂嘴,心裡頭有甚的一閃而過,只或是太過亢奮的緣故,也沒多想,就興兜兜地望着在他看來,簡直跟長子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寶貝孫女,同秦連豹道:“親家,咱們這個寶貝丫頭既是命裡帶福,乳名就叫福姐兒怎樣?”
全然忘了李太太同他提過,李蹊同茴香還沒能將孩子的乳名定下來,怕是要到李蹊從省城回來,才能拿定主意的……
秦連豹就笑道:“福姐兒也好,祺姐兒也好,既是祖父賜的乳名,自是有福氣的。”
這話李巡檢愛聽,咧嘴笑個不住,不過嘴裡唸叨了兩回“福姐兒”同“祺姐兒”,最終拍板:“就叫‘祺姐兒’好了,也有福氣、吉祥的意思,又比‘福’字兒含蓄,不招人惦記……”
消息傳回內院,自然又是一片叫好聲。
李太太在心裡朝着自家不靠譜的爺們翻了個白眼,面上卻絲毫不顯,指了人將祺姐兒抱回來:“今兒風硬,別叫咱們家祺姐兒着了風。”
下半晌席終後,又遣了茴香回屋看孩子,實則是讓她回屋歇口氣。
茴香從善如流,帶着一衆小姐妹回屋說話。
這廂秦老孃羅氏諸人看着不免鬆了一口氣。
雖然小胖丫頭祺姐兒的滿月禮,李家也席開六十桌,但以李家素日的做派來說,自然不是甚的了不得的場面,甚至於可以說是有些冷清的。
秦家自然明白李家的用意。
倒不是因着茴香生了個女兒,不招人待見的緣故,而是孩子這樣小,過於奢侈,並不是甚的好事體。
畢竟人這一輩子,福祿壽喜都有定數的,不免此長彼消。
可哪怕心裡都有數兒,也知道李巡檢同李太太並不介意茴香頭胎生了個女兒,李太太也道“先開花,後結果”。
可身爲孃家人,哪有不操心的道理。
茴香到底是嫁進了別人家,自家就是再強,茴香就算兄弟再多再得力,也不可能事事都幫她出頭的。
而李太太能事事護着媳婦,念着孫女,自然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倒是比之前得知李蹊中舉的辰光還要來的高興的。
正聚在茴香屋裡說話的小姊妹們也高興,談笑風生,只話題卻是關於李蹊的。
大夥兒俱都猜測着,明年李蹊應該是要進京趕考的。
就連面對着茴香同蒔蘿,一直耷拉着腦袋不敢正視的丁香都興頭了起來,恢復了往常的詼諧愛笑,說到話頭上就告訴一衆俱都不曾出過遠門的小姐妹:“我小叔說,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京畿重地,物華天寶,若有機會,是一定要去開開眼界的……”
茴香的小姑子李迪聽着羨慕的不得了,就央求茴香:“大嫂,明年大哥帶你去京城的時候,你也帶上我好不好?”
茴香就笑了起來:“你大哥去京城的話,必是爲了會試的,我哪能跟着一道去,何況小丫頭還這樣小……”
哪裡知道李迪已是重重點頭,篤定地道:“大哥愛重大嫂,一定會帶上大嫂的。”
茴香漲紅了臉。
花椒愣了一記,不免哭笑不得。
就見丁香亦是同她一樣,愣了一記,只隨後就心不在焉了起來,漸漸又是一臉的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甚的。
……
按着慣俗,待孩子滿月後,嫁出門的女兒是要抱着孩子回孃家串門的。
只李太太的意思,祺姐兒出生當天,李蹊沒能趕上去秦家報喜,已是失禮至極了,這次還是等李蹊回來,再讓李蹊陪着茴香帶着祺姐兒回秦家告罪好了。
告罪自是不必的,不過羅氏也希望看到李蹊陪着茴香娘倆回孃家的。
只誰都沒想到,李家這廂剛把蓆棚撤掉,將宴請的陳設器皿入庫,李蹊就日夜兼程地趕了回來。
第二天上,就同茴香帶着祺姐兒回了秦家,給一衆長輩告罪,又按着規矩,重新放了炮竹。
隨後又謝過秦連豹給祺姐兒賜名,茶過五味,還給秦家人帶來個消息,告訴他們:“我去省城趕考的辰光,一路上聽說的都是關於運河匪首‘單隻手’的事兒。後來出場後,還恍惚聽說,‘單隻手’有位表兄,還是新安府的武舉,新安府已經發布了海捕文書,將‘單隻手’的表兄也列爲必拿四匪之一了……”
秦老爹聽說後,良久無語。
紳匪勾結、官匪勾結、官紳勾結,黎民百姓,哪還有活路……
再想到秦連彪,心裡更是說不出來的痛。
秦老爹已經開始後悔了。
午夜夢迴的時候,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腦海中的畫面,經常會是他同秦連彪的父親,秦觀來約法三章的那一幕。
是他提出來的,希望能將往事就此埋葬。
那是秦連虎剛剛出生的時候,看着閉着眼睛哇哇大哭的孩子,他當時就覺得,上一代的恩怨,就不要往下一代身上牽扯了,他們不能讓後輩子孫也像他們一樣,懷抱着無盡且無法救贖的仇恨活下去,這對他們來說不公平。
可現在想來,若是沒有他們的刻意隱瞞,秦連彪是不是就不會走上這條不歸路……
秦老爹闔上眼睛,半晌才長長吁出一口氣兒來。
世事輪迴,或許一切真有因果……
而秦家兄弟不禁對視一眼,倒是有些明白秦連彪的倚仗了。
更是隱隱覺得,秦連彪同‘單隻手’之間的牽絆,或許比之他們想象的,還要來的深。而那‘單隻手’的底牌,或許也比他們想象的還要來的多。
自是暗暗警惕的。
只沒想到,時至冬至,一夜北風緊,身子骨一向硬朗的秦老爹忽的受了風寒,咳嗽了起來,然而臥牀時卻又提出,想要重修族譜中的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