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日,童貞娘藉着來後院向莊善若借幾根蔥的由頭,假惺惺地問:“大嫂,善福堂出了件大事你可知道?”
莊善若正坐在柴房門口繡花,知道許家人也聽說了劉家的慘狀,不欲多說,只是點了點頭。
童貞娘沒料到莊善若已經知道,倒是有些吃驚,滿肚子的話沒機會說,着實難受:“呦,大嫂足不出戶的,消息倒是比我們靈通。還是昨兒二郎進城辦事,才聽說的,都快一兩個月的事了。住在這兒,可真真是閉塞得很哪。”
莊善若見童貞娘一臉八卦的神情,知道對旁人來說,善福堂發生的事不過只是給他們茶餘飯後多添了份談資。
“回榆樹莊的時候,聽我大嫂說起過。”
“嘖嘖,你肚子裡可真裝得住事兒。”童貞娘撇撇嘴,又道,“我原先就說了,那小劉郎中不像是個有福的面相,可也沒想到年紀輕輕就……”她收住了嘴,看莊善若只顧低頭繡花,不愛搭理她的樣子,突然想起劉昌的媳婦是她的閨中密友,不禁有些訕訕起來了。
“福分這回事,哪裡是我們能夠妄加揣測的?”莊善若想起劉春嬌如槁木般的神色,心有慼慼然,正所謂是福兮禍之所伏。
童貞娘馬上見風使舵:“可不是,我記得小劉郎中媳婦長得跟個花骨朵似的,孩子也沒保住,真是可憐哪!”
莊善若停住了針線,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下,善福堂的大媳婦可是抖起來了。”童貞娘不說不快,“原先我見她老是低眉順眼小心翼翼的,總算沒白熬這幾年。”
“這話怎麼說的?”
“呦,大嫂,你恁聰明的一個人,咋就沒想破這個理呢?如今善福堂也只剩下個玦哥了這個獨苗苗了,老劉郎中兩口子年紀也大了。我看也撐不了幾年了。到時候,這偌大的鋪子還不是落到玦哥的手裡?落到玦哥的手裡倒好了,好歹還是姓劉,若是他家大媳婦心再貪些。這開了百八十年的善福堂可不得易主?我可是聽說了,別看他家大媳婦不聲不響挺木訥的一個人,孃家倒是有幾個舅爺很是不簡單哪!”
“是嗎?”莊善若擰眉深思,原先壓抑下去的疑竇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所以,他家小媳婦可是犯難了。留在善福堂吧,又沒個孩子在一旁,守着也沒大意思。偌大的家產沾染不了一指頭,若是玦哥還念她這個做嬸子的好,粗茶淡飯倒是能夠供奉到老。要是小媳婦想從同宗裡過繼個吧,不是自己生的。養着總歸是隔了一層。不過,過繼的事,我看大媳婦怕是第一個會跳出來反對,憑啥她玦哥好好的一份家業要分一半給旁人?”童貞娘越說越來興致,“反正哪。總歸是一個難字。我看小媳婦還年輕,模樣又不差,過兩年重新嫁個男人才是正經,總好過在小劉郎中侄子手裡討生活。說來說去,她在劉家畢竟只是個外姓人。”
莊善若點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是沒弟妹考慮得周全。”
童貞娘得了贊。笑得臉兒紅紅,道:“什麼周全不周全的,不過是鹹吃蘿蔔淡操心罷了。要說處事周全啊,還得宗長家的二太太,做事啊才叫滴水不漏。”
莊善若想起之前許家玉說的童貞娘常常去宗長府上找二太太聊天,有心想從她口中得到些鸞喜的消息。便乾脆將針線收到笸籮裡,道:“也虧得弟妹這樣七竅玲瓏的人才能和二太太說得上話,他家的兩位新姨娘可都還好?”
童貞娘眼珠子一轉,道:“都好着呢,我去的時候哪。四位姨娘都在二太太面前立規矩呢。”
立規矩,不過是做妾室的給正房太太請安奉茶陪着說話之類的。
“三姨太也在?”莊善若略略有些吃驚,那個嫣紅那麼張揚跋扈,竟也會做低伏小?
“可不是!”童貞娘臉上露出欽佩的神色,道,“別看三姨太得寵,可該守的規矩一樣不少。原先二太太由着她鬧騰,是看在京城大伯子的面子,畢竟人是他給的。現如今正式收了房,即便是二老爺再寵着,一個做妾的,哪裡還能越過當正房太太的前頭去?”
“二太太真是有些手段。”
“可不,這宗長府上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哪一處都是捋得服服帖帖的,若是沒兩把刷子,可是不成!”童貞娘豔羨之色愈濃,“你是沒看見,那四個姨太太規規矩矩的,二太太沒發話,可是大氣都沒敢出一口。”
“四姨太怎麼樣?”
童貞娘笑道:“大嫂倒是念舊情,如今這輩分倒是亂了。要是按宗譜算,二老爺得和我們爹是一輩兒的。鸞喜這一嫁,可把輩分擡了上去了。若是我們碰上了,守規矩的話還得叫她一聲小嬸孃。”她兀自握着嘴笑個不停,當是自己說了多有趣的俏皮話似的。
“四姨太是不是不好?”
童貞娘嚇了一跳,生生地止住半截笑,道:“呦,這話可不敢亂說。”
莊善若見她這樣顧左右而言她,心裡的猜疑愈發地坐實了幾分:“這裡又沒有外人,怕什麼?”
童貞娘猶疑再三才道:“我見四姨太穿着倒是華麗,就是神情始終有些抑鬱。這麼熱的天,還穿了件高領子的,縱使這樣這脖子下巴還是有些青青腫腫的——隔得遠,看不大真切,許是我看錯了吧。”
莊善若心中一沉,想起上回鸞喜親口所說的許德孝的怪癖,怕是她捱打受虐是家常便飯。
“不過,我聽二太太說,二老爺除了正日子宿在正房,旁的時候大多歇在三姨太那裡,四姨太那裡不過是偶爾過去應個景兒。”童貞娘突然又彎了腰笑道,“也是,燕窩魚翅吃多了,偶爾吃點清粥鹹菜解解膩也不錯。”
莊善若聽她說得粗俗,心中不喜,卻也沒表露出來,至少童貞娘這兒還或多或少能夠得到些鸞喜的消息。
童貞娘見莊善若失了談興,再說了幾句閒話,便摘了一把小蔥,說是要去拌個豆腐,扭了腰肢回前院去了。
莊善若不由得有些心浮氣躁起來,又重新拿起繡活,繡着帕子上的梔子花,下錯了好幾針,還多費工夫去拆。思來想去,她乾脆放下針來,鎖好柴門,招呼黑將軍一聲,出去散心了。
黑將軍歡騰着,熟門熟路地朝院門口那小路跑去。
莊善若卻有些遲疑了,那一畝三分地裡的莊稼長得正好,最近又是風雨調勻,沒有什麼好操心的,倒是走那條路,少不得要經過張山家的門前。他家的寶根雖然長得可愛,可是莊善若此時卻沒有心情去和人說話。
她僅有的兩個還能說得上話的姐妹,不論是鸞喜,還是春嬌,一個兩個都深陷在命運的泥潭中不能自拔。而她,即便是痛心不捨,卻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莊善若內心煎熬,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她看着似乎要比鸞喜和春嬌處境要好一些,可是何嘗又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這個世道,對女人實在是難,對不肯聽天由命不肯任人擺佈的女人更是難上加難。
莊善若深深地嘆了口氣,招呼黑將軍一聲,折身往另一條路走去。黑將軍的腳步不過是遲疑了一陣,立刻撒着歡兒衝到了莊善若的前面去了。
這條路不過是沿了許家的院子,通到後山去的一條小路。莊善若無數次從後院的矮牆翻進翻出,卻從來沒有想到要去山上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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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天氣正好,她又心浮氣躁,正好由黑將軍陪着,去山裡一個人靜一靜,說不定能想出些有用的辦法來。
連家莊背靠的這座山高峻連綿,卻沒有正經的名字。莊善若只聽連家莊的人稱呼它爲大青山。這山上長了又濃又密的大樹,常年呈現出蒼綠色,像是一塊巨大的碧玉,做了連家莊天然的背景。
黑將軍打頭,莊善若尾隨,一人一狗沿了彎彎的羊腸小道進了山。
明晃晃的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只在草叢間撒下斑駁的光斑。這光斑又隨了樹葉的搖晃,變幻出各種不同的形狀。
黑將軍看着好奇,只當這些光斑是什麼活物,倒是弓起身子,舉起前爪小心翼翼地撲了上去。光斑卻落到了它的爪子上,黑將軍還沒來得及下一步動作,微風一吹,樹蔭微搖,光斑竟落到了黑將軍的鼻子上。它嚇得“嗷嗚”地低叫一聲,急急地後退幾步,錯亂的腳步幾乎將自己絆倒。
莊善若縱是有滿腹心思,也不由得展顏一笑。
這一笑,就暫時將心中的煩悶拋開了。山裡的空氣帶了芳草的氣息,也不像山外那般悶熱,倒叫人神清氣爽起來。
莊善若玩心一起,折了幾根長長的狗尾巴草,綁成一束,摔摔打打地繼續沿着這羊腸小路往山裡走去。時不時有綠色的大蚱蜢從腳邊跳過,偶爾有不知名的蟲子發出喧闐的叫聲,突然又像潮水退去一樣消失了。
再走幾步路,莊善若愣住了,前頭一棵粗大的老松樹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倒了下來,斜斜地將這一條羊腸小路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