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民夫像是螞蟻涌了過來,帶來了濃烈的汗味兒。有無數雙或是黝黑或是粗糙的大手三三兩兩地拿起木板上盛好涼茶的粗瓷大碗,牛飲一般倒進嘴裡,一碗喝光了,猶不滿足,乾脆用還沾了泥水的髒手拿了大碗直接伸到木桶裡去舀。
莊善若被包圍在這一羣男人中間,低眉斂目,只管盯了手裡的木勺,機械地往那一口口的空碗裡舀着淡褐色的涼茶。推推搡搡之間,手一抖,涼茶就灑在了大碗的外頭,滴滴答答地順着莊善若白淨修長的手指流到了地上,瞬間便被幹渴的土地吸收,只剩下極淺的印子。
“趕緊喝,趕緊喝!”周監工扯着嗓子像是在趕着一羣供人驅使的牯牛。
民夫們不去理會,兀自咕嚕咕嚕地揚了脖子灌着涼茶——烈日似乎將身上所有的水分都攫取了過去,再不多喝點水就要和緩坡上那些懨懨的枯草似的了。
容樹媳婦咯咯地笑道:“周老爺,磨刀不誤砍柴工。大傢伙心裡都有數呢,耽誤不了!”
周監工不說話,卻沉了一張臉。
容樹媳婦也不怕,道:“周老爺,要不您到我們的窩棚裡先歇歇。這天也熱得夠嗆,您若是不嫌棄,等會我也給你送碗涼茶去去暑氣。”
周監工眯了眼睛看看明晃晃的太陽,整了整身上穿得整整齊齊的公服,背了手踱了四方步慢慢地朝莊善若她們住的小窩棚走去。
他這一走。這一羣亂哄哄的人就更肆無忌憚了。
有個和容樹媳婦相熟的,抹着頭上的汗,嘻嘻笑道:“容樹嫂子。我看這個周老爺三寸丁谷樹皮的身材,晚上也怕是不得勁。”
容樹媳婦也不以爲忤:“去去去!”
那人依舊嬉皮笑臉:“這兒鳥不拉屎的,啥都缺,就是不缺男人。你看看,可有看中意了哪個的?”說着,故意往前挺了挺自己的雞胸。
容樹媳婦素日和男人打鬧慣了,佯裝惱怒。撅了高高的胸脯,差點將手揚到那男人的臉上了:“去去去。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別在老孃面前礙眼了。”
那人順勢想撈住容樹媳婦的袖子,卻撲了個空。
容樹媳婦順手將手裡的剩的半碗涼茶潑到了那人的臉上。那人用手抹了一把,笑嘻嘻地道:“還是嫂子心疼我。知道我沒喝夠!”
周圍的人一陣鬨笑。
民夫們灌夠了涼茶,有老實本分的便慢慢四散了去,在周圍找了大樹,就地坐下眯了眼睛納涼休息;也有愛笑愛說愛熱鬧的,倒是繼續圍在木桶旁捨不得走。素來服徭役,燒水做飯的大多都是老婆子,何曾看過有這樣年輕俏麗的媳婦的?莊善若與容樹媳婦兩個,一個白,一個黑;一個端莊。一個潑辣;一個素雅,一個——男人累了的時候,看看漂亮的女人。也算是解了乏。
莊善若卻對這一場笑罵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第一天的時候,她就見識過村婦村夫不加掩飾的粗俗的玩笑。面對那些滴溜溜的探究的目光的時候,她不多看一眼,不多說一個字,一張俏臉始終風輕雲淡。有些想吃她豆腐也打消了這個念頭。許大家的媳婦雖然長得標緻,可是整天板着一張死了人似的面孔。又有誰吃得消?還是容樹媳婦潑辣,更夠味兒!
莊善若遠遠地看到伍彪落在人羣的後頭,正一邊走路一邊和老根嫂家的張得富說些什麼,偶一擡頭遙遙地在半空中對上莊善若殷殷的目光,整張臉都舒展開來了。
莊善若心裡快活,趕緊手腳利索地舀了兩碗涼茶放在木板上。
“呦,妹子,你家表哥過來了!”容樹媳婦湊過來,眼睛卻盯在伍彪身上移不開了。
伍彪像大部分的民夫一樣,脫了上身那件滿是窟窿的破褂子纏在腰上,露出倒三角的好身板來,肌肉像是小獸般隨着他的走動不安分地在他的手臂上,胸膛上涌動着。連着曬了三日的大太陽,給他裸露的皮膚鍍上了一層古銅色,隱隱地還能反出光來。
“嗯!”莊善若應了一聲,卻看見伍彪衝她笑了笑,露出兩排愈見雪白的牙齒。
“嘖嘖!”容樹媳婦用目光代替了雙手,在伍彪的胸口掃過來又掃去過的,“你家表哥娶媳婦了沒?”
“還沒呢!”莊善若淡淡地道,雖然心裡有些不樂意,可是也不好不搭理。
“怪不得,我就說呢!”容樹媳婦扯了扯衣裳,喊道,“那邊的趕緊過來,喝了涼茶好歇歇!”
伍彪與張得富點頭,加快了步子。
莊善若臉上的堅冰融化了,她一左一右端起了兩碗涼茶:“伍大哥,得富哥,喝茶……”
話音未落,不知道從哪裡伸出一雙手來,將那兩位涼茶順勢奪了過去。
莊善若一愣,只見有個民夫左右開弓,一氣兒將那兩碗涼茶倒下了肚,然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渴死老子了!”
“呦,寶田兄弟,一晌午不見你,躲哪兒陰涼去了?”容樹媳婦斜睨了雙眼,笑眯眯地道。
許寶田胡亂地將碗丟回到木板桌上,空出的另一隻手抓着瘦棱棱的肚子,道:“嫂子你可別亂說,監工老爺盯牢了,我就是想偷懶也沒那個機會哪!中午也不知道什麼吃壞了肚子,跑到後頭拉了好幾泡稀屎,拉得我是頭暈眼花的!”
容樹媳婦聞言退後了半步,嫌惡地用肉乎乎的手在鼻子下扇了扇風:“我說寶田兄弟,你好歹也拉得遠點,若是等天黑了有人不小心踩着了,那可真是走了運了!”
“嘎嘎嘎嘎!“許寶田操着沙啞的嗓子一陣笑。他是個瘦弱的青年,長得也還算體面,卻是老歪了嘴笑,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賊溜溜的,看着很是有幾分流裡流氣。
莊善若只得又揀了兩口碗,舀上涼茶。
許寶田眼疾手快一把又將一口盛滿了涼茶的碗抓到自己手裡。
莊善若眉頭一皺,這才擡起眼睛仔細地盯了許寶田一眼,卻看到許寶田掛着輕浮的笑,挑釁似的又端起碗來喝了一大口。
莊善若突然覺得心頭悶悶的很不舒服,她暫且忍了這口氣,將手上剩下的一口碗舀上涼茶送到伍彪與張得富的面前。
伍彪早就留意到一旁踮着腳許寶田。
他認得這個許寶田,親爹死得早,親孃拉扯他到半大改嫁了,當了個拖油瓶,卻和後爹處不好關係,早早地分家另過了。卻又好吃懶做,只愛偷奸耍滑,名下的三畝地野草倒長得比麥苗壯,時不時地去他娘那裡打打秋風。若是肚裡沒有油水了,村裡哪戶人家操辦紅白喜事,就老着臉皮過去說兩句好話,也就混一頓好吃好喝的。別看他身板精瘦,卻有着一股子狠勁,又沒牽沒掛的,是村裡有名的潑皮破落戶,等閒人家也不敢得罪他。
“我不渴,你先喝!”伍彪將那碗茶讓給了張得富。
張得富得了空正和伍彪聊打獵的事聊到興頭上,也沒想太多,衝莊善若點點頭,接過茶碗喝了起來。
“伍大哥,我再給你盛。”莊善若趕緊操起了木勺,累了一晌午,淌汗跟個淌水似的,哪會不渴?
沒想到燒了滿滿兩桶的涼茶,這會子只剩下個桶底了。莊善若側身將木桶傾了傾,堪堪還有兩碗有餘的樣子。
許寶田冷眼看着,一仰脖將剩下的半碗涼茶灌進嘴裡,忍不住打了個飽嗝兒。
莊善若一手拿了碗,一手拿了木勺,正想把木勺裡的涼茶倒到碗裡,冷不丁又斜刺裡伸過一隻碗來:“再倒上!”
莊善若抿了抿嘴脣,不由得瞪大了杏眼,許寶田正涎了臉盯牢了她。
莊善若拿着木勺的手便凝在了半空。
容樹媳婦本看着伍彪滿身的腱子肉偷偷地咽口水,見情勢有些不對,趕緊打着哈哈道:“怎麼寶田兄弟,拉了稀肚子虧空,想要喝個水飽啊?再過一個時辰,就開晚飯了。”
許寶田拿了碗的手也不動,歪了嘴笑道:“多喝一碗兩碗涼茶不過分吧?吃食縣衙裡給定了量,可茶水該是管夠的吧?”
“不過分,不過分!”容樹媳婦趕緊操起另一個木勺,手腳利索地將木桶裡剩下的涼茶舀出來倒到另一口碗裡,送到許寶田面前,“來,給!”
許寶田卻看也不看,衝着莊善若顛了顛手裡的碗:“怎麼着,你這媳婦倒有趣了,喝個涼茶還得分人哪?”
伍彪眉頭不動聲色地擰了起來,這個小子分明是對莊善若不懷好意。
遠遠的,在樹下納涼的人也嗅出了不對勁,三三兩兩地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看,很有幾分看好戲的意思。
“咯咯咯咯!”容樹媳婦掩了嘴笑,胸前波濤洶涌,“敢情我這妹子手裡有蜜,她盛的茶倒是比我盛的好喝些?”
許寶田目光略略在容樹媳婦的胸前轉了一圈,又落回到莊善若沉靜的臉上:“嫂子可是說對了,這小媳婦的這碗茶我可是喝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