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堯身上的傷確實沒有痊癒, 這一日偷偷跑馬,又顛簸這麼遠,難免有些不適, 又不好與人說, 只好倒頭便睡。火已經生起來了, 倒是越睡越暖, 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 醒來時,晚飯都有人端上來了。
這個時候,應該算是夜宵了。
一盅燉得熟爛的湯, 又有些秋日裡的山菌,十分開胃。吃舒服了, 莊堯纔想起來問:“楚玄呢?”
見侍女答不出, 莊堯也不爲難, 便穿了厚衣裳出去。侍女恐怕也是得了吩咐,又給莊堯裹了件氅衣, 領子和風帽都滾了兔毛。莊堯擺擺手不許人跟着,也不騎馬,便出了側門。
別莊建的好,外牆很高很結實。
裴景造時候,就想着要護好糧倉與地窖, 像小荷塘這種賞玩之物, 便擱在牆外了, 站在天井看莊園的牆與望樓, 又覺得安全可靠, 又覺得有些約束。莊堯睡得多了,便想透透氣, 看着牆也沒法透氣,便往小荷塘去了。
塘邊草亭,夏日裡還叫娉婷荷葉包裹着,如今只剩下個淒涼模糊的影子,連荷塘裡的乾枯荷葉,也沒了生氣,寂靜地等待着來年,近處岸邊,還結了薄冰,踩上去脆脆的,莊堯玩心上來,踩一腳,又退回來,再過去踩一腳。
玩兒得次數多了,難免鞋上沾了泥巴,便有些遺憾地退回岸上,卻不小心踩到了什麼,而後整個身體靠在了一個人身上,莊堯當即寒毛都要豎起來了,下意識就擡肘向後搗,幸而那人說了句:“是我,別動……當心拉着傷口。”
莊堯聽到這個聲音,人才放鬆下來,就着他的手重新站好,他衣袖間仍是那股熟悉的薰香味道,低頭一看,才發現踩着的是他的腳。
“你怎麼在這兒?”莊堯問,又指着他的鞋子,“叫我踩髒了。”
褚雲馳輕笑一聲:“你倒不似往日,竟未說是我擋了你的路。”
莊堯也笑了起來:“你先說了,我還說什麼。”
褚雲馳卻不與她拌嘴,捉住她的手,細細試了試脈搏:“跳得快了點兒,嚇着了?確是我站的擋路,方纔在亭子裡看着岸邊人像你,特地過來看看,不想你玩兒得專心,也沒發覺。”
莊堯縮回手,只覺得被他觸碰過的地方仍有些酥麻,問道:“你怎麼過來了?”
“我去山上找你時正遇上裴先生,便沒有上去。回去之後,曹猛也不知怎麼,喝得大醉,我看着頭疼,正巧出來躲一躲。也沒有別的地方去,便想來看看你送我的蓮花,可惜都謝了,蓮蓬也沒剩下,離岸遠的地方還有幾個,卻是夠不着了。”
莊堯見他自顧自地在亭子裡坐下,便倚着柱子道:“明年再來就是了。”又問,“裴先生來做什麼?可是阿孃有事?”
問完了,忽然想起楚玄說的,小王氏又要與她相看夫婿,便頓住了,半晌纔有些心虛地道:“你知道裴先生是去做什麼的?”
“是,我知道。”
莊堯也不知爲何有些慌張,過去,也挨着他坐下,道:“我既答應你,自然會對你負責,阿孃相中的阿貓阿狗,我是不會看的。”
褚雲馳沒忍住笑了起來:“若不是阿貓阿狗,是我呢?”
“你?你什麼?你你,你和阿孃說了?”莊堯慌了起來,心裡有種早戀叫家長抓到的感覺,不知怎麼應對起來。
褚雲馳急忙捉住她的手,道:“你現在不宜動作太大……”
莊堯道:“阿孃怎麼說?可有罵我?噢,我沒事,今日剛與阿冉跑過馬。”
“你與阿冉跑馬?你可還知道你身上的傷並未痊癒?”褚雲馳皺起眉來。
莊堯卻還在問:“阿孃生氣了嗎?我先時沒與她同去相看杜氏夫人說的那個誰,她似是很不高興……”
兩個人雞同鴨講了半天,又都笑了。
褚雲馳先道:“你放心,你阿孃沒有生氣,只說要問問你的意思。還有,杜氏夫人說的是誰?”
莊堯卻鬆了口氣,隨口回道:“反正不是你。”
話音剛落,就叫褚雲馳捉住肩膀,抱在懷裡了。
那股淡淡的薰香味道也濃郁起來,只覺得沁人心脾。褚雲馳在她耳邊低聲道:“過去那個不是我也罷了,今後便只有我。”
莊堯想了半天也不想不出什麼更氣派的話來,只好哼哼兩聲,嘴角卻微微翹了起來,任由領口的風毛柔軟地貼在臉上。
翌日一早,楚玄在早飯桌上見着褚雲馳時,神色十分不好,又見自家阿姐一臉睡眠不足的模樣,臉色更黑了些。好在飯後問了僕役,得知褚雲馳與家下侍從住在另一處客室,才叫楚玄舒了口氣,又聽說褚雲馳是大半夜纔回的客室,心下又不安起來。
不過楚玄倒是想多了,莊堯與褚雲馳不過是多說了些話。褚雲馳讀過的書,莊堯倒是沒怎麼讀過,只是世間道理總是相通的,她歪理懂的不少,倒也叫褚雲馳覺得新鮮,似是換了個角度看,聊得盡興便回去得晚了。若不是莊堯身體還未恢復,不大能熬夜,褚雲馳也不會催着她去休息了。
莊堯吃過早飯,仍是打不起精神,有褚雲馳在,又不許她晝寢,她困急了差點翻臉,褚雲馳頗有些無奈,這人前夜還通情達理,還肯叫他抱着說話,如今卻又要因爲不給她睡覺而不高興了。無奈歸無奈,卻也覺得她這模樣有些可愛,忍不住逗了兩句,被莊堯連着丟了兩顆胡桃。
褚雲馳縣中還有公務,須得先回去,知道攔不住她睡覺,還特地囑咐了服侍她的人:“她若要午睡,最好半個時辰內叫醒她。”
楚玄昨日到了莊上,便去叮囑果農,留些果子給野鳥,果農還把他好一頓誇:“小郎君看着像不識農事,不想竟還知道這個。我們早就留了些,這是山裡頭早就有的規矩,要有好收成,必與野鳥處得好了才行。冬日裡留些果子與它們,夏天便請它們多吃些蟲,彼此皆是方便。”
又拿出酒來與楚玄吃,耽擱了不少時光,便回去晚了。
楚玄想起這個便有些氣惱,若不是在果林那邊耽誤了,也不至於褚雲馳半夜悄悄前來他都不知道。等褚雲馳走了,楚玄纔過去問一問莊堯的情況,見幾個侍女正商議什麼。
“你們幾個嘀咕什麼呢?”楚玄皺眉問。
這幾個侍女是留在莊園裡的,與莊堯並不親近,也不知曉莊堯的脾氣,有兩個聽了褚雲馳的話,準備將熟睡的莊堯叫醒,另兩個又怕惹得她不喜。
恰巧楚玄來了,幾人將此事一說,楚玄一聽是褚雲馳說的,當即皺眉道:“你們去吧,我進去看看。”
幾個侍女面面相覷,直到楚玄有些不耐煩了,才退了下去。
室內並未燃香,只有一隻白瓷插瓶裡熱熱鬧鬧擠着幾支□□,散發出薄薄的香氣。莊堯臥在榻上,壓着一隻手臂睡得香甜,另一隻手垂在塌邊,手指微微蜷曲着,像是在夢裡捉着什麼東西。
楚玄緩緩蹲下身,伸手過去,作勢想握住她那隻手,良久,卻又將手縮回來了。
外頭的侍女猶不知愁,坐在院子裡翻花繩兒。一時間秋風起,吹得柿子樹上殘葉嘩嘩作響,個子小的侍女便兜着裙子欲接那樹上搖晃着快落下來的柿子,門裡做針線的那一個擡頭一望,忽地叫道:“看,是不是一行雁兒?”
於是幾個年輕姑娘紛紛擡頭,看着那排成行的大雁悠悠從北天劃過,往南邊飛去。
“要再見,怕也得明年了。”
“明年來的可還是它們?”
“……雁兒又不能開口說話,誰知道呢。就算是它們,你又能認得了?”
她們彼此拌起嘴來,說兩句,卻又忍不住嘻嘻笑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