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壁殘垣,星火點點,空氣裡飄蕩着的都是野草燃盡後的味道,熱氣未退,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噼啪聲,馬兒在不遠處踱着步,馬鞍旁空蕩蕩的,只有幾個水囊。
“你從哪趕來?”他的衣服上,額頭上,處處可見風塵痕跡。
他啞了會,“你知道,我不能說的。”
我忘了,他有他的堅持,他說不說,我就別指望能從他嘴巴里撬出半個字,對於他的身份、來歷,蜚零是始終避忌的,即便是現在的我,他依然不願意說。
“那好吧。”我表示理解,“那你能告訴我,趕了多少路嗎?”
這一次的回答更乾脆,“沒必要說。”
他來,因爲他想來,因爲我需要他,又何必說那些惹我心疼的話。
這就是蜚零。
“那……”我的手本是撫上他的背心,卻摸到了一片熱燙的肌膚,掌心下的布料破破爛爛,脆到觸手就碎散了。
他的身體繃了下,眉頭不自覺地凝了起來。
我猛地推上他的肩膀坐了起來,“給我看看。”
他張脣,才欲說什麼,就被我快速地擋了話,“你不會想說,這個也沒必要吧?”
他遲疑了下,轉過了身。
我的面前,男子緊緻的肌膚上,處處都是火爎過的痕跡,衣衫早就破爛不堪,只剩下一些殘餘的布料掛着,大半個背都暴露在空氣中。
剛纔的爆炸,他以身體護衛了我,所有的火藥四濺,都被他那寬厚的脊背擋了下來,我被他壓在下面,根本看不到他背後的傷勢,還與他隨意地聊了那麼久的天,該死的蜚零,也沒有一點表情。
好吧,他本就是個面癱,能看出來纔怪。
他的背心處,不僅有細細碎碎的傷痕,粘着木屑草灰,經過這一會功夫,有些地方已經鼓起了明晃晃的水泡,有大有小,零零散散佈滿整個後背,怕不有十幾個。
“別動。”我叮囑着他,站起身走向他的馬旁,想要拿水囊爲他清洗傷口。
拿起一個,輕飄飄的;再換一個,空蕩蕩的;直換到最後一個,才勉強聽到一點點水波搖晃的聲音。
七八個水囊,卻只有一個裡還殘着幾口水,其他都是空的,除此之外,甚至看不到一個包袱,一點食物。
他趕到連汲水的時間都沒有,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也不知道他餓了多久,只爲了在這個時候趕來找我。
扯下布巾沾溼,小心地擦上他的後背,輕柔的生怕重一點就會讓他疼,可當我碰上他背心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緊了下。
常常刀口上混的人都知道,所有的傷相較起來,燒傷是最疼的,火辣辣的瀰漫在肌膚上,一陣陣地抽搐着筋脈。
有的地方被劃破,滲着血;有的地方又鼓脹着,我仔細地在他背上一寸寸洗過,挑出嵌在肌膚上的木屑。
記得與他初識的時候,他衣衫華貴,姿容秀美,透着與生俱來的富貴氣,可想他先前的家境。自從遇到我之後,他吃苦勞累,這種細碎的傷痕也是不離左右,被我折騰成了糙爺們。
一邊清洗着,我一邊說着,“蜚零,你是從‘白蔻’來的吧?”
沉默是他一貫的回答,我也沒指望他給我答案。
“六七個水囊都盡了,你在馬背上顛簸了得有十餘日了未曾休息了,這麼遠的距離,除了‘白蔻’,我想不出還有哪了,你是去她的別莊了吧?”
“她這種人,又怎麼會把藥隨身帶着給你機會?”蜚零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趁她不在,纔是盜藥的最好機會。”
“你盜她的藥,她那睚眥必報的性格,只怕不會放過你了。”我有些擔憂。
他倒平靜如常,“她不會拿我怎樣,我有我的辦法。”
我信蜚零,他不是空口大話的人。
“你有幾日未進食了?”
“練武之人,幾日不食又有什麼關係?”
逃避的回答。
我掏出藥膏,以指尖擦了,細緻地抹上他的背,每一次落下,身前的他都是屏息的,然後慢慢地吐出。
這樣的親密,許久不曾有了,久到彼此熟悉的身體都無聲地發出渴望的呼喚。
好想從背後擁着他,擁着這個屬於我又不屬於我的男人。但是他的傷……
我收攝了心神,將藥塗滿,才收手,他突然轉身,巨大的力量傳來,將我扯入懷中。
他的胳膊,好緊。就像剛纔抱着我逃命一樣緊。
他的呼吸,好急。如同擁着我在火堆中打滾躲閃似的急。
爲了擦藥方便,那破爛不堪的衣衫早被我扔到了一旁,此刻的他精赤着上身,胸膛包裹着我,他的下頜廝磨着我的發頂。
這溫暖的臂彎,這與我同牀共枕裸裎共對了三年的男人,這讓我趴伏着睡了一千多個日夜的胸膛,我們早已自然習慣地面對對方和自己的赤裸,半點不會有不好意思,還真象是老夫老妻。
不需要語言,不用更多的動作,只這樣輕柔的偎貼,就夠了。
我擡起目光,他有力的下頜弧度,透着剛毅果敢的心,如雕刻般完美,脣角緊抿,也正低頭看着我。
視線相觸,我忽然玩心大起,“公子,何日迴歸‘百草堂’,沒你這頭牌,生意可大不如前了啊。”
那面癱的臉終於有了表情,他嘴角一撇,低低哼着,“記得老鴇曾說,我的針太細了,若接客,只怕‘百草堂’要改名‘蟲草堂’了。”
話語雖硬,眼神裡卻滿是柔軟。
我與他,都不是擅長玩笑的人,這是三年相處以來,我們唯一會對彼此開的玩笑,一用就是這麼久,居然也不嫌膩。
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他的胸口,一點殷紅刺目。
我擡起手,指尖點上那,“蜚零這是爲我而留嗎?”
那日盛大的迎接儀式,那聲聲猶在耳的主夫稱呼,都是我心頭的痛。
“我知你不在乎,但蜚零也不是能輕易任由人擺佈的。”他是在告訴我他與七葉的暗戰鬥爭嗎?
蜚零不擅言辭,也隱忍,但骨子裡是個極度堅持自我的人,若非如此,當年又怎麼做得出跳崖的決絕之舉。
“你還是沒告訴我,是不是爲我而留呢?”我眼中帶笑,輕飄飄的聲音裡都是盪漾。
他不說,我就要逼他說。
“你都知道。”
這是不可愛的回答,我都知道,也想聽他說。
“那我也不說我想不想你。”我賭氣。
“你不用說,我知道。”
不解風情的男人,混蛋。
“蜚零,我們有多久不曾這樣了?”無邊天幕下,只有我們兩個孤零零的身影,小鎮黑幽幽的在前方,既有被天地包裹的渺小感,又有被世界拋棄的孤獨感,身邊的人是自己的唯一依靠。
“兩年兩個月。”他準確地回答,“我們最後一次露宿野外,是在‘澤蘭’京師門前,我們到的時候,城門已經關了,唯有在城門外的樹林裡露宿了一夜,那時的你只能勉強撐起身體,搖擺地走上幾步,幸虧是夏日,除了蚊蟲多些,倒是不太冷。你睡在我的膝上,我守了一夜。”
記得如此清楚,連時間都這麼準確,甚至我的症狀都沒忘記,蜚零的記憶力,真好。
我的身體慢慢滑下,枕上了他的膝,自動尋找到了最習慣的位置,輕輕蹭了蹭,他的手落在我的臉頰邊,將亂了的發撫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