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堡後院臨江,佔地極廣,屋前又有四四方一汪池水,此時盛夏已過,新荷早已開敗,她看着滿池萍碎,不知道爲何,心中沒端端竟沉重了幾分。門口的人見到她,極是驚訝,呼喝一聲,“這不是沈小姐?”
沈雲慢就點點頭,猶猶豫豫的,“是,你,你們老爺,醒來了罷?”
“老爺還沒醒。”那人道,“沈小姐可是來黃家有事?”
“哦。”沈雲慢一時心中又生懼意,搖搖頭,就欲抽身而去,“沒,沒事。就是,路過,路過……”
尚未轉身,聽到身後一個婦人的聲音,“沈小姐?”
她就回過頭,見是一位舊式的婦人,極是端莊,通紅着眼,立在門口,就笑了一笑,問道,“您是?”
“我是祖爺的內人。”婦人道,急急奔了出來,一把將她扯住,“沈小姐這是大好了?聽聞你昏睡了三日,是不是?”
“是……”沈雲慢道,“我也是今天才醒,做了一個極長的夢。”
那婦人方如釋重負一般,笑了起來,“看到沈小姐醒了,想必我家老爺也該醒來了罷。”
沈雲慢面色極是尷尬,點點頭,“應該是……這事,着實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要和黃老爺斗酒……”
“這事也不能怨沈小姐。”黃夫人道,“是他自己鐵了心要得你家的方子,怎麼勸都勸不住。這回,可是叫他看清了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見沈雲慢神色恍惚,就問她,“沈小姐進去吃碗茶罷?”
沈雲慢其實是生怕這黃夫人要怪罪於她,哪裡還有膽量進去喝茶,當即便尋了藉口,只言道是還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待改日黃老爺轉醒,定來拜訪,急急就去了。
如此,便就又過了幾日,這黃老爺徹徹底底甦醒過來,已是自斗酒那日始第七日後。彼時風在這大宅內輕輕而過,漏進窗中,再撫過蚊賬,吹在他臉上,便將他吹醒過來。
黃老爺一個翻身坐起,聞到自己身上彌散的酒香,恍惚了半晌,閉上眼,回味了一翻,讚歎一句:“好酒!”
就大喊道,“人都死去了?”
他夫人聞訊而來,已是熱淚盈框,“老爺,老爺!您可醒過來了呀。”
黃老爺眉頭微皺,詫異道,“這是怎麼了?我不過是睡了一覺。”
黃夫人就背過身去抹淚,“老爺說得倒是輕巧,您這一睡,可是睡了足足七天七夜。你的那姨太太,看你不起來,卷着她房裡的值錢物什,趁我不注意,可是走了……”
黃老爺怔了半晌,良久,方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那姨太太跑了。”
“什麼?”黃老爺大怒,就衝將出去,往姨太太房中而來,一腳將門踹開,見果真房內空空,梳妝檯上的妝奩盒子不知去向,又開了櫃門,見滿櫃的凌羅都不見了,怔愣良久,聽到一旁夫人的抽泣聲,就調轉身,怔怔將她望着。
黃夫人雖說已是年逾四十,倒是風韻尤存,衣着又極
是端莊,他看着她,竟是伸出一隻手,在她眼上摩挲,嘆息一聲,“你哭什麼?”
黃夫人一時怔怔,不知做何反應,黃老爺喃喃道,“竟然睡了七日?當真睡了七日?”
“可不是七日。”黃夫人看着自己往日對她冷落至極的夫君,一時心中百般滋味,竟是不知從何說起。
他半晌方點點頭,“去給我取酒來。”
“什麼?”黃夫人一臉不可置信,“你才醒,又喝?”
“你去取就是了。”
黃夫人一時氣結,卻也不得法,只好吩咐下人去取了他的珍藏來,他就坐在這小妾的房中,自顧倒上了一盅酒,喝了一口,吞進肚中,隨即便是一怔,良久,竟是將桌上的物什一掃,酒罈連着酒杯,盡數叫他掃在地上。
濺起的酒和碗屑蹦在黃夫人腳旁,叫她吃了一驚,急問道,“老爺這是怎麼了?”
黃老爺卻嘆了一口氣,良久方搖搖頭,“罷了罷了。走了就走了罷。也不用去尋了。”
“不,不尋了?”黃夫人一時狀二摸不着頭腦,“若是她自己又回來呢?”
“回來也不讓她進門。”黃老爺就站起身,一邊走一邊道,“替我準備溫水,我要沐浴,再備輛馬車,備份厚禮,我要去沈公館探望故人。”
話音未落,人已經出了屋子,又回過頭,看了這房子一眼,搖搖頭,就穿過院落,往沐間而去。
待他沐浴完,換了一青色長袍,又換了一副戴框的眼鏡,在鏡前打量自己,良久,這才嗯了一聲,行出來,上了車,往沈公館而來。
黃夫人立在屋外頭,看着車子遠去,直待路的盡頭再無蹤影,方緩緩往屋前的荷花池而來,立在池邊良久,看着這池中滿池的蓮花凋盡,蓮子已然成熟,頓覺心中悽然,風一過,吹落滿臉的淚來,良久都是無言。
那頭廂黃老爺坐車到了沈公館,看着這並不十分華麗卻極是精緻的宅子,竟是不由自主,暗自點了點頭。
彼時沈雲慢其實並不在家,黃老爺來得突然,把江媽嚇了一跳,只當他是又來尋麻煩,慌忙就叫守在屋外的瞿南喬的兩個手下去叫沈雲慢回來。
沈雲慢回來時,便見立在廳前對着掛着父母遺像牆發着呆的黃老爺,她頓了一頓,臉上這才掛起了一個笑,“原來是黃老爺大駕光臨。不勝榮幸,不勝榮幸。”
這話是黃老爺子第一次見她時,說過的話,如今如話奉還,黃老爺也不生氣,只看着那牆上的照片發着呆。良久,方緩緩回過頭,看向她,又是看了良久,方說出兩個字,“你和你娘,長得至少有八分像。”
沈雲慢就皺了皺眉,笑道,“原來黃老爺認識我娘。”
“何止是認識。”黃老爺笑道,“簡直是…….”
話說了一半,又停了下來,端着手中的茶,自顧坐到了沙發裡頭,嘆息一聲,“簡直是至交好友。”
“至交好友?”沈雲慢不免就詫異起來,心道即是至交好友,怎會這樣對待
至交後人,心心念念就是謀奪我家的方子。
“嗯。”黃老爺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有片刻的失神,“當年是你爹,硬是將你娘……”隨即又嘿的笑了一聲,“如今說這些,又有何意。罷了。”
又指着牆上的照片,“你知道你和你娘哪裡不像麼?”
沈雲慢就皺眉,搖了搖頭,“不知……”
“是眼睛。”黃老爺道,“你看你孃的眼睛,永遠都是彎彎的,總是笑着的。你雖然笑起來也是彎彎的,可是你不笑的時候,眼裡的神情就和你娘不一樣。你孃的眼裡,總像是含了一汪水,像是含了一汪水,秋水……”
沈雲慢聽他話中竟似含了一絲苦澀,腦中嗡的一聲,瞬時就明白過來,他們這上一輩,也不知有過何樣的恩怨。一時竟是站立不穩,扶着桌子方站直了,輕聲道,“原來黃老爺和我媽媽還……”
黃老爺就搖搖頭,“罷啦。終歸是我自己想不通,這些年是瘋魔了呀。總想贏你爹,沒想到到頭來,他們兩個竟然死在了湖裡。那我就想,即然這樣,總還是他欠我的,那就將你沈家的方子弄到手,將來我下了黃泉,定要好好折辱他一翻……”
沈雲慢不免就皺了皺眉,心道看你爲人儒雅,倒不知心腸原來這樣歹毒,連一個死人都不放過。
黃老爺還在自顧着說,“我娶不着葉秀芳,那就娶她的女兒,葉家人就總有一個要落到了我黃家來……”
沈雲慢的一張臉都已經氣成了醬紫色,怒道,“黃老爺這是七天前喝的酒還沒醒過來罷!”
黃老爺一怔,隨即竟是哈哈大笑起來,“你的這脾氣可跟你孃的也不太像。”又哈哈笑了幾聲,竟然極是歡快,說道,“罷啦。都已經過去了。不過就是爭一口氣,你上次釀的酒……”
頓了一頓,又道,“可還有麼?”
沈雲慢不明他的所指,沒好氣問道,“哪次?”
“就是我們斗酒那次喝的。”
沈雲慢就“哦”了一聲,“沒有了,都已經叫我喝完了。”
“可惜,可惜。”黃老爺嘆道,“上次喝了你那個酒,叫我回味無窮,所以今天一醒過來,就叫夫人爲我準備了一壺酒,竟然寡而無味……”
見沈雲慢不接他的話,又問,“你可能再釀一壺出來?”
沈雲慢一時亦極是晃然,“怕是釀不出來了。佳釀偶成之,欲求難得啊,黃老爺。”
黃老爺頓時驚怔不已,半張着嘴,一動不動的望着她,想想自己年輕時傾慕的小姐,連女兒都長得這樣大了,頓時又是一聲苦笑,嘆道,“欲求難得啊。”
就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來,抹了一抹身上的長衫,說道,“罷了。”就往外而去,沈雲慢見他要走,心下一急,忙叫住他,“黃老爺……”
他就站在那裡,問道,“怎麼了?”
“侄女和您的賭約,還作數罷?黃老爺總不會食言罷?往後,總該不會再來爲難我沈家、爲難聚香居了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