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壽

卻說玉姐聽蘇先生分說何謂“停屍不顧,束甲相攻”,待蘇先生口乾舌燥說完,暗道她小小年紀,縱記性好些,不解其意,也就囫圇兒過去了,似這等史鑑一類,縱是男子,也要過了十歲方好仔細教導。然他又素來認真,教太子教出來的毛病兒,凡事總好往大事上頭引去,又收不住自家的嘴。盡力數說了頓五公子之不孝,哪個都不堪爲君。

待自家雲山霧罩地說完,又只得玉姐一句:“養不教,父之過哩。”玉姐心中更想,果然是笨,要做官家的人,豈能頂着壞名聲?換了我,先埋了爹,旁人哪裡還能爭得過我哩?

蘇先生自打收了這個女學生,便常坐不穩凳兒,又險些跌了下來。蘇長貞忽而覺得,他上一個學生,實是一個乖乖巧巧,萬事省心之人。

而那個害蘇先生收不住嘴的喪主家,正鬧哄哄分家。雖不至於“停屍不顧”,也演出一曲“束甲相攻”,男人們袖着手兒,家中婆娘先撕打起來。幾位娘子各使陪嫁婆子拍着手兒大罵,也不指名道姓兒,也不說事兒,只管壘着各式詞語:“你個老賊婆、老豬狗、老化子……”嚎得嗓子都啞了。繼而是丫頭們互採着頭髮、抓着臉,各把指甲蓄得尖尖,恨不能戳破人眼。

厚德巷裡的小孩子便做了池魚,街上鬧得太狠,罵得太粗俗,厚德巷裡的人家略講究些,便不肯令小孩子聽得太多污言穢語,各各拘在家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平日雖教養小心些,總可串一串門,如今連自家臨街大門都不許靠上一靠,唯恐學壞了。

里正咬着指頭對里正娘子道:“我說甚?我說甚?老的一去,小的一分,這家就敗了。”

里正娘子一掰指頭:“他家也有幾裡頃田,幾間鋪子,一、二十使喚人哩。縱分了,各家也是不小一份兒家業,少則少,如何敗?”

里正道:“你婦道人家懂甚?親戚不動財,動財無往來。若止分,面子情份兒保住了,倒好相處,似這般打成爛羊頭,情份一絲兒全無,自家不合外人欺哩。且爲爭產,少不得要引外人入,又要破費多少錢財,生出多少事非?你倒算來,他們也各往咱家送幾個匣子,又有他家嫁出的閨女,又有這街上紀主簿、程秀才,怕不都收了些兒?還未分,先折了這許多錢。”

里正娘子道:“真是敗家子兒。”

里正道:“不行不行,我要走到頭裡,你必要主持着分了家,休要鬧給旁人看了笑話兒。”又慌忙取了筆紙,要算一算自家傢俬,預先分了以防不測。

那頭柳家終請了宗族並舅家、里正、街坊做證人,分了家。程老太公略厚道:“且先把你們母親養老孃、老衣、壽木刨出來。”柳家兒子們十分爲難,刨出來,便分得少了,不刨出來,舅家又不答應。又有如何供養老母,養,麻煩,不養,姐妹不答應、舅家不答應,且母親又有些老本兒。

他家勝在家業小,再爭,小半月也分完了。因各爭堂屋正房住,索性宅子也賣了,各家平分着拿了,母親一家養一個月。各人娘子嫁妝另算,餘下便分家產。老大說他是嫡長,須多拿些兒,好供奉祖宗,老二道他也日日拜祭。里正也惱了:“誰家不滿,互換了來。”各人又想到自家偷佔到的便宜,便不言聲。

紛擾之下,終於定論,雖各不滿意,倒也無力再爭。只分到最後一隻笸籮,兩家慪了氣,各非要不可,氣得老孃舅道:“拿斧頭來剖開,一家一半,引火使罷!”

柳家兄弟各拿了自己所得,厚德巷是住不下了,便往次一等地方兒,各典屋居住,不幾日便搬了走。

因這一鬧,厚德巷裡便壓抑了幾分,直到趙家老安人做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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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老安人九月裡生日,兒孫孝順,爲她做厚,鄰里都來捧場。林老安人也攜着女兒素姐、外孫女兒秀英,李媽媽跟着玉姐,都往趙家老安人齊氏上房裡來。上房裡,趙大娘子的娘餘氏見林老安人來,忙與兒媳婦起身問一句好,餘氏丈夫認了林老安人做親,自家矮了一輩兒,故而相見。

又有左鄰右舍,連同主簿娘子何氏也到了,又各帶了兒女來,皆與壽星磕頭。這些孩子裡,玉姐生得最好,年紀又小,頗受青睞。何氏的女兒娥姐已有些成人模樣,舉止端方,父親又是個官兒,也受吹捧。何氏的兒子不耐煩與女人們廝混,何氏打發他外頭尋他父親去了。

趙大娘子的長子文郎與玉姐年紀相仿,生得白嫩端正,又是壽星的眼珠子,也受誇讚。幾家小孩子一處玩,文郎見玉姐生得好,兩家也近,便帶她玩耍。玉姐看文郎拿一布老虎,頗覺新奇,她家沒有哥兒,故無此等玩具——眼巴巴看着。看得文郎不由自主遞與她:“玩罷,可好玩了。”

玉姐拿着布老虎在手裡,翻來掉去地看,戳一戳,又捏一捏,想找出到底哪裡好玩來。文郎湊過頭來:“好玩罷?”

玉姐心道,這東西就是軟和些兒,便問:“要怎麼玩?”

一屋子女人們寒暄完,便聽得他兩個童言童語,楊家長媳對着妯娌一擠眼睛,又對着兩小一擠眼睛,各曖昧一笑。她妯娌兩個擠眉弄眼,便落入了別個人眼裡,李家未出閣的李三姐道:“你們兩個一時擠眉弄眼兒,一時又看人家哥兒姐兒,可是要冒什麼壞水兒?”

李三姐原是中意間壁的楊二哥,哪想楊二哥卻娶了錢四姐?是以時不時要刺上這麼一兩句。

李三姐話音落地,街坊知道故事的,便要圓一圓場,里正娘子小兒媳婦道:“想是看着哥兒姐兒都生得可愛,看着如一對金童玉女,眼饞哩。”

她是好意,千不該萬不該她嫂子接了一句:“是般配的好模樣兒。”話一落地,便被婆婆下死力瞪着,不由打個寒顫。

趙大娘子遲疑地看一看秀英等,閉上嘴再不肯接話,室內一靜,程家女眷尤其難堪。玉姐捏着布老虎,忽覺得四下太靜,仰頭愣愣地看着母親。饒她早慧,也弄不明白箇中緣由。

齊氏道:“與我做壽,你們便看旁人,開了席,你們妯娌須各罰三盅。”方把這話頭掩了過去——終究心中有了疙瘩。虧得趙家廚下婆子來道:“席面都整潔了,泰豐樓的酒菜,街上買的果子,咱自家燒的湯。”

當下熱熱鬧鬧往前頭吃酒,餘氏對女兒使一眼色,趙大娘子心中略亂,起身持着太婆婆:“您慢些兒,今日您是壽星,要壓陣的。”

到得席上,各家孩子本當各尋母親,然如楊大娘子足有兩子一女,照看不過來,便藉故送回家去。趙大娘子道:“他們作一處玩耍,何必走來走去?入秋天冷,別涼着了。”

當下男一處女一處,又整兩席茶果,與小郎小娘子們且吃且玩耍。

吃不多時,林老安人便言年高頭疼,素姐不慣人場熱鬧早坐立難安:“我扶您家去。”秀英獨個兒留下吃酒,且與何氏兩個說些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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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宴散回家,程秀英且拍桌且恨恨:“就這般狗眼看人低!用得着時,一口一個乾孃,如今倒像我玉姐沒人要,必要賴着他家似的!呸!”她實沒這等心思——玉姐纔多大?她還想玉姐嫁個好人家哩。

程謙不明就裡,程老太公問道:“這又怎麼了?”

素姐訥訥欲待遮掩,程秀英早哭訴:“趙家欺人太甚,今日不過玉姐與他家文郎年歲相仿,一處作戲耍子,李三姐說好似金童玉女一般。便有人起了歪心,道咱家要拿玉姐賴上他家哩,再後來,便硬把哥兒、姐兒分開來,再不令一處玩耍。這是甚道理?我可說過一個字兒?竟把我玉姐作瘟神,他有能耐便看好了兒子,免叫狼叼了去!我活這麼大,頭回卻叫人當賊來防!”

林老安人脾氣最暴,此時卻也靜寂無語。程老太公道:“你又說甚氣話?早些歇息了,休要嚇着玉姐。”

程謙耳朵一動:“誰?!”

窗外一聲鈍響,程謙拉開門,就着燈影兒一看,不是玉姐又是誰?她白天玩得歡,回來睡不住,趁李媽媽不備,溜將出來,天黑腳滑,腦門兒磕到了門板上。程秀英上前把玉姐耳朵一擰:“你又不學好!!!”

玉姐哭道:“我還甚都還沒聽懂哩。”自打出孃胎,她身上頭回挨着疼,哭花一張小臉兒,素姐心疼道:“她小孩子家,甚都不懂,你拿她出的什麼氣?”

秀英忍不住抱着玉姐又一套哭。程謙道:“快回去快回去,太公安人是時候安歇哩。”程秀英忙止淚,又給玉姐擦眼淚:“阿公阿婆,是我酒吃多了不作主兒,您別往心裡去。”

程謙一嘆,與程老太公作個揖,攜妻帶女回房去。院兒裡李媽媽早點起了燈,急得要生要死:“姐兒哪去了?”待看到玉姐方兩腿一軟,又見秀英母女臉有淚痕,把許多話都放回肚裡,匆匆抱過玉姐:“我給姐兒洗臉去。”

秀英就着燈光一看,女兒耳朵通紅,心中大痛:“我與她洗。”

秀英擰了手巾,攤平了往玉姐臉上貼,玉姐不由一閃,秀英眼淚又下。玉姐害怕,伸手要抓手巾:“娘,你別哭,我擦臉,我……不疼的,你再擰我一下兒。”

秀英輕撫她柔嫩軟滑的小耳朵,幾要哭死過去:“我的兒,我心疼你啊。”程謙上來扶着她,又溫言對玉姐道:“你娘吃醉了哩,不怪你,她想給你擦臉。”又戳一戳秀英。

秀英輕手輕腳與玉姐擦了臉,又哄她說話,問:“疼不疼,是娘不好。”抓着她的手,令她打還。玉姐縮了手:“娘會疼哩。”

秀英心裡一酸:“娘犯了錯,打也該哩。”玉姐依舊搖頭,後擰不過秀英,便輕輕摸了秀英臉上一把。又說:“文郎哥哥說,他讀書還要挨戒尺哩,都不怕的。”

秀英恨恨地道:“再不許提他!一字不許!你要理會他,就是要我死!你自家好生讀書,你又比誰差哩?”

玉姐不敢再問,便以有人笑話她不如文郎,立意爲母親爭氣。自此愈發用功,又不肯與文郎玩。

秀英也不再往趙家去,唯尋何氏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