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

洪謙之腹誹也是實情,尤其是宗室之家,兒女太多,直能愁掉爹孃頭髮。本朝尚儉,立朝承數十年戰亂攻伐之疲弊,不得已而爲之,然則立朝日久,自上而下生活也漸漸奢侈起來,然則俸祿卻還是依舊。又若干年來,物埠民豐,米糧之價回落,其餘花費卻節節攀高,又承平日久,甚樣享樂的法子都來,不消說,還是要錢。

本朝宗室便是如此,開國之初與他們的俸祿也是不少,架不住積年來世情更改。更有一樣,彼時冊封,天家骨肉還少,一人一個名號兒一份俸祿,這些年下來,各人又繁衍,卻是一家子統共承這一份俸祿。縱新生之男女,或可有封號,卻也無法一一顧及,總是不如前。原有些家業的人,又因過得舒坦了,納妾蓄婢生下許多子女,男婚女嫁花費不消說,父母一去再一分家,各家得的自不如前。子又有子、子又有孫,一分二分,貧者愈貧。

本朝不行分封,連塊封地出產都無有,止靠些田地、商鋪過活,善經營者又少,三不五時還要出些個好玩樂好敗家的,總是大多數人越過越辛苦。天潢貴胄四個字,於天家酈氏中許多人來說,也只是面上好看、說着好聽罷了。此外一項用處,便是販賣兒女婚姻。有一等實在過不得的人家,便拿這好名聲兒,與富足人家結親,親家圖個好聽,他們賺兒媳嫁妝、女兒聘禮——總是嫁宗女的時候多些。

然則一等富貴人家,未必非要與窮困宗室結姻,肯花錢買媳婦、女婿的,唯有那起家不足的人家才肯。這又以商戶人家最好做這種花錢買體面的事來,是以本朝雖重文士而輕商人,天家卻有不少商人親戚。自然,有了錢有了臉面,自家便也不親自經商了,轉而買田置地做富家翁,卻不忍放手買賣,只叫家僕或遠親出面。

是以當秀英與玉姐嘆一回新府君出身清貴之時,洪謙唯恐教壞了女兒,不得不將這實情一一剖明。

秀英道:“府君是官家堂兄弟,官家親兄弟凋零已盡,這便是最親的了罷?”洪謙哭笑不得:“你知道官家有多少堂兄弟麼?單這位府君的父親吳王,便養活了二十三個兒子!爲養活這一家子,吳王連京中王府都不要了,舍臉賴在東南道轉運使的位置上二十年不肯挪窩兒,終教御史給參了下來這纔回的京。不得已,除開長子次子,其餘子女,也多是買賣婚姻。這位府君聽說有九個兒子,還有閨女,你自家算罷!縱有萬貫家財,分一分,各人還買不得咱家這般宅子哩。”

秀英啞口無言。

玉姐道:“能做到府君,想也有些本事,縱沒本事,也有人幫扶,縱無人幫扶,也有運道。”

洪謙道:“這卻不知了,說與你們只叫你們眼界放寬些罷了。我去看書,過幾日還要與秀才們一道見他哩。”

洪謙自去讀書,玉姐向搖籃裡看一回金哥,金哥睡得正香,玉姐戳戳他,他也不醒,玉姐衝他扮個鬼臉兒,對秀英道:“娘,他睡得真多!”秀英笑道:“你像他這般大時,也是一樣,一個兩個,睡得像豬仔。”玉姐衝金哥叫了兩聲“豬仔”方道:“我功課做完,去看安人阿婆。”

秀英道:“天兒熱日頭毒,叫小茶兒與你撐個傘遮一遮,休要曬黑了。”玉姐應了一聲,出得門來,且不用玉姐吩咐,小茶兒早撐了一把傘出來:“姐兒遮遮日頭。”朵兒記在心裡,暗想以後每次出門都要記得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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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到了程家,林老安人又叫廚下安放果子,又以叫取井裡湃的梨來去暑氣,時入四月,已交夏季。林老安人看迎兒削了果皮切作小塊兒,眼見玉姐吃了幾塊,又不叫吃:“休要貪涼。”玉姐笑從吳媽媽手裡接過團扇來,親與林老安人打扇兒。

林老安人道:“看着你我夏天涼冬天暖,再不用這個的。你且歇來,時來與我說些話,我心便舒坦了。”又問金哥如何。玉姐笑道:“他總是睡哩,前幾日白天睡得多,夜裡又不睡,哭了起來,將爹孃都吵將起來哩。”

林老安人道:“是說白日睡得多了?”玉姐道:“是哩,胡媽媽、李媽媽都是這般說,也喚郎中來瞧,都這般說,近來白日裡娘便不叫他多睡,教他翻爬,夜間便睡得穩了。如今只晌午多睡一會兒,我過來時他還在睡,想不久便要喚醒他。”

林老安人方放下心來。又問洪謙:“天熱,你爹讀書躁不躁?天可憐見,你娘自落地沒離了這家,如今出去住,總有看顧不周之處,可時常買了冰?若你娘有忘了時,你來說與我,我買與他們,他們年輕才立家哩。”

玉姐笑道:“您老放心,誤不了,爹心裡也不躁,就是蘇先生每撩他。”

林老安人也笑了:“那便無妨。”

玉姐便問:“我阿婆哩?”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每天熱時節便要昏昏沉沉,我打發她歇下了。”

祖孫二人便這般時常說笑,玉姐因天熱且老安人年高,便自家腿腳勤快些跑來。有時素姐不睡,也來與玉姐說笑。這日又在戲笑時,間壁趙家卻又遣了人來,來人是他家老安人身邊一個小丫頭。厚德巷內住家,雖也使奴喚婢,各家奴婢卻都不多,是以相互卻也混個臉兒熟。

林老安人見這丫頭進來,臉上變色,還道趙家老安人去了,不想來人進來叩個頭,說是:“家裡娘子病得沉。”林老安人一想,這便是林氏了,因林氏與林老安人畢竟認了門乾親,再則畢竟街坊鄰居一場,也不好掖着藏着,若真個不好,須得及早告知,免得這頭辦白事,那頭因不曉得卻定了喜日子。

林老安人日子過得舒暢,雖還有個秀英要操心,卻比往年不知好上多少倍,心頭一鬆,便道:“回去說與你家安人,今日過晌了,明早我帶人探望去。”

次日,連同秀英也單備了一份兒茶點,使小喜拎着,一道去趙家。到了先與趙家老安人說話,趙家老安人依舊副將死而未死之狀,一字一喘兒:“叫我去了倒好,怎地她也病了……”

林老安人見她實在吃力,便說:“你放寬心,她年輕哩,扛得住。”便攜了秀英往看林氏,入得室內,秀英嚇了一跳:“怎地這樣了?”卻見林氏臉皮臘黃,眼下青白,兩眼深陷。林氏苦笑道:“我也不知,怕是時候兒到了。虧得不是癆病,死前還好見一見我文郎。”

林老安人道:“年紀輕輕說甚破氣話哩,好生養着,這一冬一夏,最易犯懶,歇着便是。”

林氏眼中流淚,就枕上與林老安人磕個頭兒,道:“我年輕不懂事兒,但有得罪處,還請多體諒。我一旦去了,這家中雖是親人,我卻怕我文郎穿蘆衣。”

秀英道:“你真心疼他,便自家看顧好他,憑誰,也比不得親孃。文郎呢?”

林氏道:“頭半晌兒送他讀書,後半晌兒來與我說話。是那位教出十三歲小秀才的先生,這先生教出過十個秀才、三個舉人哩。”

秀英道:“還是,還是,眼看着文郎要出息起來了,你在這裡說甚晦氣話來咒自家?”

林氏悲悲切切:“我自家事自家知道,實是頂不住了,甚也吃不下,但有病人,只要肚裡壯,能受藥、受補,便不壞事,我是不成了的。如今唯有文郎放不下。”

林老安人道:“便有人與他蘆衣穿,他還有舅家,有人打罵他,我使人遞信與你孃家去。”

林氏一徑兒搖頭,終是含羞將話兒遞了出來:“不怕你們惱,也是我高攀,想爲他求玉姐哩。”伸手要摸枕邊一隻紅漆匣子。林氏的小丫頭過來爲她取了,又跪下道:“安人、娘子,可憐可憐我家娘子罷,我家文郎也是讀書上進的人,又實在,管不慢怠府上大姐兒。”

秀英臉上變了顏色,旋又迴轉過來。林老安人畢竟經得多,接口道:“你這丫頭倒做起主人家的主來了,跪這做甚?這事卻是你們想岔了,我兩個須做不得主,秀英、玉姐皆是洪家人,須得玉姐爹放話才作得準哩。休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爲要,待你好了,我再來看你。”

語畢攜了秀英出門,也不令她回洪宅,只拎了來又一通數說:“你這是甚模樣?!貓兒叼了你的舌頭去了?一句攔的話兒也不會了?氣氣氣,生氣有甚用?”

秀英冷笑道:“阿婆不說話,我便要啐她臉上哩!仗病要逼我應,做她孃的春秋大夢去!休問官人,便是官人應了,我也不肯答應的!這等狗眼看人低,往日生怕玉姐兒賴上他家文郎,如今又上趕上來討,哪有這等好事?”

林老安人嘆道:“也是這家裡委屈你了,不曾教你些好交際事,如今你做了秀才娘子,孫女婿要再進一步,你這樣子可要再改一改,哪有處處得罪人的呢?便不喜,也不要將話說絕了。事能做絕,話卻要留一線兒。這事兒須不好瞞着孫女婿,你要與他說了。”

秀英得林老安人面授機宜,回來吃罷午飯,洪謙來歇晌兒,秀英一五一十說與洪謙。洪謙亦冷笑:“回得好!”秀英放下心來,與洪謙說些閒話,洪謙忽道:“府君家娘子近來總邀些城裡娘子一處說個話兒,時要帶家中哥兒、姐兒去,道是消夏。你有個數兒,休要慌亂。”

秀英真個有些慌亂:“我活這般大,見過最大官兒不過是街坊紀主簿,這這這……府君家娘子怎會喚我?”

洪謙笑道:“趙家能求咱閨女,府君娘子如何不能請你一請?衣裳無須另做,咱家新做的夏衫就好,首飾也不須太多,滿頭珠翠亂鋪,才叫人笑哩。玉姐也尋常妝束便好,我閨女不拘放到哪裡,都比人強。”

作者有話要說:快吧快吧,都有人求婚了= =!(喂,那是求婚麼?其實還真是,比文郎自己求婚都有法律效力喂!公告:本文8號入V,屆時三更,明天繼續更新不停更。